长三角地区以占全国1/26的土地面积，近1/6的人口，创造了近1/4的全国经济总量，是我国主要的能源消费地和能源技术创新高地。
能源对于经济发展的支撑作用毋庸置疑，作为我国经济的重要引擎，长三角对能源的高效利用与创新，直接影响着区域乃至全国的经济脉动。面对绿色发展目标和全球经济变化，长三角面临更高的转型需求和更大的环保压力，这就迫切需要从政策层面进行引导，推动能源与生态环境协调共进。
今年1月发布的《关于建设美丽中国先行区的实施意见》正是对此需求的积极回应。这份实施意见明确，支持长三角三省一市推动生态环境保护一体化向更深层次更宽领域拓展，培育发展绿色生产力，壮大绿色产业集群。
长三角如何实现能源与生态环境的协调共进？如何培育发展绿色生产力？在当前经济形势下，如何通过政策引导和资金支持，培育和发展绿色产业集群，实现经济的可持续增长？如何加强区域协同机制，打破行政壁垒，实现生态环境的共保联治，共同打造绿色发展的样板区？
本刊邀请来自经济、电力和低碳领域的专家，回答上述问题。
讨论嘉宾
叶春
中国电力企业联合会监事会办公室主任兼理事会工作部副主任（正职级）
尹海涛
上海交通大学安泰经济与管理学院经济系教授
王函韵
国网新能源云湖州项目负责人、浙江省碳效评价与改革创新中心执行主任
《能源评论》：《关于建设美丽中国先行区的实施意见》提出，长三角地区要“培育发展绿色生产力，壮大绿色产业集群”。如何理解“绿色生产力”？
叶春：我认为绿色生产力是新质生产力的一种表现形式，是以绿色技术为支撑，以低碳化、高效化、清洁化、循环化和智能化为主要特征的新型生产力形式。作为我国经济最发达、产业最密集、创新最活跃的区域之一，绿色生产力既是长三角地区生态环境保护的必然要求，更是产业升级和国际竞争力提升的战略支点。
在培育绿色生产力过程中，电力行业是“主角”之一，绝 不是“配角”，主要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积极作为： 一是助力构建区域清洁低碳能源体系。大力发展风能、太阳能、生物质能等可再生能源，加快淘汰高碳能源，推动能源电力结构优化，尤其是发展靠近负荷中心的分布式光伏、海上风电和地热能项目，降低传输损耗与碳排放。
二是助力推动绿色用能模式创新。通过绿电交易、绿证体系引导制造、建筑、交通等行业扩大绿色电力消费比例，尤其在零碳园区和绿色工厂建设中，提供“能源托管+智慧运维”一体化解决方案。
三是助力长三角加速能源系统数字化转型。建设智能电网、虚拟电厂、综合能源服务平台，运用人工智能算法优化源网荷储协同，提升系统灵活性与能效水平，支撑绿色生产力的动态高效运转。
四是助力强化三省一市绿色技术创新协同。聚焦储能、氢能、碳捕集利用与封存、高效电力电子设备等领域，构建“基础研究—示范应用—产业化推广”全链条创新体系，为绿色生产力提供坚实科技支撑。
五是赋能绿色产业集群发展。以能源基础设施绿色化改造，带动区域产业链、供应链、创新链的协同升级，在G60科创走廊、张江科学城等重点区域布局绿色能源综合服务，助力新一代信息技术、高端制造等产业集群低碳化升级。
尹海涛：“绿色发展是高质量发展的底色”。从实施层面，我们一方面要强化政策引领，同时也要形成绿色发展自我驱动的商业闭环。我们认为，“零碳园区”是推动本地绿色产业发展、打造长三角绿色生产力的重要抓手之一。2024年12月的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中提到要建立一批零碳园区。长三角地区的制造业基础雄厚，又是科技力量的聚集区，在零碳园区建设方面具有独特优势。为了从系统优化的角度对园区进行绿色升级改造。上海交通大学ESG研究院正在推进的零废零碳园区标准建设。标准体系从碳排放以及资源的节约、循环利用这两个方向入手，综合考察园区的碳排放、废水、废气、固体废物的排放量以及末端治理情况和回收利用情况，为工业园区的零废化和零碳化提出建设指南。这项标准从去年8月开始制定，广泛争取了园区企业和认证机构意见，预计今年5月下旬发布。
王函韵：“绿色生产力”是以科技创新和制度创新为驱动，通过绿色低碳技术、数字化手段和产业协同，实现资源高效利用、环境友好与经济增长的良性循环。
我们建立的“工业碳效码”是培育绿色生产力的重要抓手，碳效码整合了企业能耗、产值等39类数据，构建了碳效指标体系，能够动态反映企业碳效水平。通过碳效等级与绿色金融贷款、技改补贴等政策的关联，形成了激励约束机制。我们以此为基础，打造了全产业链协同治理模式，形成了“碳排放—碳技改—碳金融”闭环。其中，“绿改超市”自建立以来已经引入了47家第三方节能服务机构，成功撮合了30亿千瓦时的绿电绿证交易，有效降低了企业用能成本，推动企业提高绿色生产力。同时，我们把工业碳效码的建设经验向重庆市以及宁夏宁东能源化工基地进行推广，助力当地打造工业领域的减碳平台。
《能源评论》：随着绿色贸易保护措施日益增多，碳足迹已经成为产业发展的重要组成。能源行业如何通过技术创新和管理优化，助力其他产业进行碳足迹的核算与减排，提高产业的“含绿量”？
叶春：碳足迹核算不仅是企业履行社会责任的要求，更直接关联到产品能否进入国际绿色供应链，电力行业可通过“技术赋能+管理协同”双轮驱动助力减排。
在技术创新方面，电力企业要建设统一、透明、可信的绿电溯源平台，利用IoT设备实时采集发电、输电、用电全链条数据，生成可验证的“零碳用电凭证”，为企业产品贴上绿色标签。同时，加快推动分布式新能源、微电网、虚拟电厂、储能等新型技术的规模化应用，推广“光储直柔”建筑技术，在工业园区部署分布式光伏+储能系统，降低终端用能碳排放强度。此外，还可以通过建立跨行业的合作机制，共同探索降低碳足迹的新技术和新方法，形成合力。
在管理优化方面，主动与本地产业链上下游企业合作，构建产业级碳排放监测平台，集成企业能耗数据与电网运行数据，提供“能效诊断—减排路径—碳资产认证”一站式服务。同时，在长三角生态绿色一体化示范区试点“电力碳表”制度，将企业用电量自动转换为碳排放量，纳入环境信息披露体系，提升产业整体的“含绿量”。
尹海涛：标准制定是管理优化的体现之一。与国际标准接轨对于长三角地区的出口企业而言意义重大，尤其是绿色标准方面。零废零碳园区标准旨在鼓励园区积极参与零废零碳认证，一旦园区得到国际认可的认证。园区中的企业在出口业务上将获得显著优势。在国际市场上，特别是在对碳排放要求极为严格的地区（如欧盟），出口产品凭借零废零碳认证能够提升自身竞争力，增加获取订单的机会。这样企业就会愿意落户零废零碳园区，这反过来又会激发园区进行零废化和零碳化改造的积极性，推动整个制造行业的绿色转型和发展。这就是我前面提到的绿色发展自我驱动的逻辑。
王函韵：从技术创新角度看，碳效码已经在去年推出了3.0版本，上线碳足迹数智服务应用，创新性地搭建了在线数字监测、报告和核查系统。协同中国质量认证中心（CQC）、通标标准（SGS）等国内外权威认证机构，实现对企业能源管理体系（EMS）、生产执行系统（MES）、资源规划系统（ERP）数据的深度对接。借助在线数字存证技术，完成企业碳足迹数据采集、计算、核查、报告生成、三方认证、信息披露，不仅提升了碳足迹核算认证效率，而且降低了碳管理成本，为碳效管理智能化、精确化提供了实践经验。
《能源评论》：《关于建设美丽中国先行区的实施意见》强调“长三角地区应加强节能减排降碳区域政策协同”。在推动长三角绿色发展过程中，协同问题如何解决？
王函韵：以湖州为例，我们通过打通电力、统计、税务等部门数据，构建“碳-能-电”一体化平台，实现省内4.9万家企业数据互通，同时发布《工业碳平台建设和管理规范》等13项地方标准和团体标准，推动评价结果在绿色金融、亩均考核等场景的跨区域互认。这种多领域协同的经验表明，整合数据资源与统一标准体系，能够有效打破部门间的信息壁垒，促进政策与市场的协同联动，为区域绿色低碳转型提供可借鉴的范式。
但放眼整个长三角区域，实现协同仍需要解决以下难点：一是数据标准差异，三省一市在能耗统计口径、碳排放核算方法上存在差异，需建立统一的技术标准和数据接口；二是安全与隐私风险，跨区域数据共享涉及企业敏感信息，需完善数据脱敏、区块链存证等安全机制；三是利益协调难题，不同地区产业结构和减排目标的差异可能导致政策协同阻力，需探索“碳配额交易+生态补偿”等区域利益平衡机制。
尹海涛：我国的节能减排降碳区域协同政策虽已取得一定成效，但仍有较大提升空间。我觉着“协同”这个词特别重要。我们为什么提零废零碳园区，而不是仅仅零碳园区，就是要实现减污降碳的协同。同时区域的协同也是非常重要，以碳普惠为例，2021年 5月，长三角三省一市签署《长三角区域碳普惠机制联动建设工作备忘录》， 推进碳普惠协同，强调标准互认与拉通，这使各地碳减排行为在区域内都能得到认可，具有重要意义。如果我们能够把以碳普惠为代表的自愿减排市场整合到强制性的全国碳排放权市场中，我们就能激发组织和个人自愿减排的积极性。自愿减排在区域之间的标准互认和协同的难题，如能破解，就能吸引更多主体参与碳减排，更好地推动社会向绿色低碳转型。
叶春：长三角政策协同理应解决标准碎片化、执行差异化、数据孤岛化的痛点。一是目标要协同。由长三角生态绿色一体化发展示范区执委会牵头，在碳达峰实施方案的基础上，设定2025年、2030年能耗强度下降率、非化石能源占比等核心指标，建立“省级统筹—市级落实—园区执行”三级目标传导机制。二是机制要协同。破除省间壁垒，推动长三角区域内绿色电力跨省流通。实施差别化电价政策，对省间的高耗能产业转移项目实行合理阶梯电价，倒逼高耗能产业转型升级。三是考核要协同。建设长三角节能降碳数字孪生系统，整合三省一市能源消费、碳排放等12类数据，实现“监测—预警—评估—整改”全流程数字化管理。开展年度绿色发展指数评价，将考核结果与地方政府绩效考核、中央财政转移支付挂钩。
《能源评论》：当前，人工智能正在加速落地，长三角地区是人工智能创新的前沿。电力行业应如何借助人工智能相关技术实现升级？
王函韵：在长三角的一些地方，人工智能技术已经在赋能绿色产业方面展现出巨大潜力。比如在智能碳计量与预测方面，通过整合先进的算法，实现了诸如“以电折碳”“卫星看碳”等实时监测手段；在资源动态统计上，以“光伏天眼”平台为例，该平台以国网新能源 云平台为载体，借助高分辨率遥感卫星，利用机器学习等人工智能技术和高分辨率遥感影像解译方法，实现了建筑物屋顶光伏可利用面积的提取，并对屋顶光伏资源潜力进行评估；虚拟电厂整合了长三角地区的光伏、储能资源，实现了绿电供需的智能匹配。湖州西塞山科学谷分布式微网系统通过人工智能调度清洁能源，使得负荷预测准确率提升了0.5%，有效提高了能源管理的效率和精准度。
叶春：未来，人工智能技术还可在以下场景深化应用。
第一，利用人工智能打破数据壁垒。通过建设统一的能源大数据平台，整合区域内各电力企业、调度中心、发电侧和负荷侧的运行数据，实现跨省市、跨部门的高效共享。
第二，推动人工智能在电力调度优化中的深度应用。借助机器学习、强化学习等技术，实时监测电网运行状态，基于预测结果自动调整发电计划和输电路径，动态优化功率流向，提升能源利用效率，降低碳排放。
第三，建设面向用户的智能互动平台。通过自然语言处理、个性化推荐等手段，为终端用户提供能效优化建议，推动需求侧响应，促进绿色消费与分布式资源参与能源系统优化，从而形成全链条、多层次的智能绿色能源生态。
《能源评论》：如何通过加强能源基础设施的互联互通，进一步优化长三角地区的能源资源配置水平？
尹海涛：从经济学角度看，市场规模与资源配置、安全性及稳定性紧密相连。市场越大，所能汇聚的资源就越丰富，进而可以为各类经济活动提供更坚实的基础，保障经济体系的稳定运行。能源市场便是这一逻辑的典型例证。为优化长三角地区的能源资源配置水平，建议进一步加强能源基础设施的互联互通。一方面，加大跨区域输电通道的建设力度，促进能源在更大范围内的优化配置，实现余缺互济，提高能源利用效率。另一方面，构建智能化的能源管理平台，通过先进的信息技术实现对分布式能源生产、各种能源负荷、储能设施（包括电动汽车）的实时监测与精准调控，推动用户侧微电网建设，提升能源系统的灵活性和适应性。
叶春：目前，长三角已建成以特高压交流环网为核心、跨省直流通道连接全国五大区域电网的“大动脉”，形成了以都市圈为中心的网格状受端电网，保障了区域供电安全和系统韧性。要进一步优化资源配置、提升能效、降低碳排放，关键在于以下几点：
首先，继续夯实主干网架，提升跨区互联能力。依托已建成的淮南—南京—上海特高压交流环网，进一步加强浙江、福建沿海核电、抽水蓄能、海上风电等清洁能源资源的输送能力，特别是优化直流输电系统运行安全，为新能源集中接入创造稳定支撑。
其次，深化电力市场互济机制建设。2024年，长三角电力市场暨省市间电力互济交易在上海正式启动，明确了包括富余新能源、抽蓄电力、需求侧可调资源在内的多元化互济品种。这种以“电力互济、错峰互补、容量互备、供需互动”为原则的市场新格局，不仅提升了区域内部资源优化配置效率，也为新能源大规模消纳提供了灵活支撑，减少了辅助火电调峰所带来的碳排放。
再次，加快新能源跨区输送工程落地。随着内蒙古库布齐沙漠基地到上海的输电工程启动，长三角将进一步增强区外绿电直供能力，既保障了本地负荷中心电力供应，又扩大了可再生能源消费比例，满足对外贸易型企业日益增长的绿电认证需求，同时有效降低了区域整体碳排放水平。
此外，深化智能化调度与协同管理。通过人工智能、大数据等技术，实时优化源网荷储协同，精准匹配可再生能源出力与负荷需求，提高电力系统运行效率，减少能源浪费，从系统层面实现能效提升与碳减排“双赢”。这不仅有助于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能源挑战，也为构建更清洁、更高效的能源体系奠定了坚实基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