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尔巴阡山脉像一条卷曲的巨龙横卧在中东欧平原,从斯洛伐克布拉迪斯拉发的多瑙河谷开始,经波兰、乌克兰一直到罗马尼亚西南多瑙河畔。没有一座山脉像喀尔巴阡山脉一样在数百年短暂的历史长河中,见证了如此频繁的世事变迁。
(来源:微信公众号“能源杂志”文 | 陈湘球 作者任职于中油国际管道公司)
从1772年开始,加里西亚领地随同波兰承受了四次切割,喀尔巴阡山脉东北角下的子民甚至找不到自己想忠诚的国家。他们没有归属,今天属于普鲁士,明天又被划到了奥地利,后天变成了俄罗斯人……每一次切割都能看到一个强悍民族的身影——东斯拉夫。东斯拉夫人在喀尔巴阡山脉山脚下,曾经建立过一个强大的国家——基辅罗斯,基辅罗斯的第一任国王奥列格大公曾经把军队打到东罗马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迫使不可一世的东罗马帝国皇帝俯首称臣,奥列格更是把自己的盾牌钉到了君士坦丁堡的城门上,被当地的老百姓视作不可战胜的神灵……
但是来自遥远东方的忽必烈,打开了基辅罗斯公国的大门,用马背上的长枪掀翻了东斯拉夫的神灵,基辅罗斯公国从此支离破碎,只剩下西北边陲一个名叫“加利支—沃伦”的公国,依附在邻近的立陶宛大公国和波兰王国的旗下,勉强维持着独立。蒙古大汗称这大片收服的土地为“边区”,在斯拉夫语中发音“乌克兰”。但是乌克兰真正成为一个完全独立的国家还是在苏联解体之后的事情。
“加里西亚”这个名字的历史不像“乌克兰”那样久远,这块地域原本的边界就不是那么清晰。1772年这块土地被切割给奥地利的时候,还没有名字。为了给吞并过来的新省份创造历史的合法性,哈布斯堡王朝政府将其命名为加里西亚和洛多梅里亚王国。直到1918年奥匈帝国解体,加里西亚仍然是帝国最大的省份,它的面积超过81900平方公里。
加里西亚几乎没有所谓的自然边界,所谓的边界只不过是喀尔巴阡山脉沿着其南部边缘若隐若现的山脊,将其与匈牙利平原隔开。加里西亚不仅是奥地利面积最大的省,而且是人口最多的省,约占奥地利总人口的四分之一。
这是一个多民族的地区,有四大群体:波兰人、鲁塞尼人(乌克兰人)、犹太人和德国人。为了争夺在地区的发言权,每个群体都在毫无节制地通过移民和生育扩充人口,造成整个地区的人口总量迅速增长。1843年只有450万,到1900年增长到730万,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超过了800万,人口密度仅次于英国、意大利、比利时、荷兰和德国。
在这四大群体中,波兰人最具多样性,他们在家里说立陶宛语、白俄罗斯语、乌克兰语或德语。也许是因为语言上的优势,波兰人最终掌握了在这个地区的话语权,他们拥有土地,又是贵族,甚至主导了加里西亚的饮食文化。其精英阶层在维也纳形成了强大的势力和影响,波兰贵族几乎垄断了当地的政治权利。
早期石油工业
在历史上,加里西亚曾经是一个石油王国,俄罗斯与乌克兰之间持续几十年的能源斗争,一直到今天正在发生的俄乌战争,追根溯源,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1900年在中东广阔的油田还鲜为人知的时候,这里已经变成了石油城,成为世界上第三大产油区。加里西亚像一块宝石,闪耀的光芒跳动在每个石油钻探者的舌尖上,喷薄而出的黑色石油,打造了很多一夜暴富的财富神话。一个接一个成功的故事吸引着欧洲各地的少男少女来到这里,追逐由打工者变为投资者的梦想。
加里西亚与美国宾夕法尼亚油田几乎是同一时代的油田,加里西亚油田似乎还要更早一些。19世纪50年代,美国的煤油灯点燃以后烟雾呛人,散发出一股腐蚀性的气味,加里西亚利沃夫的一个药剂师和管子工设计出了使用玻璃灯罩的煤油灯,解决了冒烟和气味的问题,明亮的玻璃灯罩还可以挡风,让灯芯的火苗不再随风跳动,“机关灯头”还能通过调节灯芯的高低来控制亮度。美孚公司纽约的一位煤油代理商在维也纳看到了这盏神奇的煤油灯,把它带回了美国,美孚公司将其发扬光大,变成工艺装饰灯具送入上流社会家庭,让美国从此进入了“新光明时代”。
尽管如此,欧洲的社会批评家和知识分子并没有把加里西亚的石油盆地比作“东欧的宾夕法尼亚”,更多的是把它比作“加利福尼亚金矿”。加利福尼亚淘金热让“几乎所有的企业停止了营业,海员把船只抛弃在了圣弗朗西斯科湾,士兵离开了营房,仆人离开了主人,涌向金矿发源地,农民典押田宅,拓荒者开垦荒地……”
这似乎是加里西亚油田的真实写照,早期在加里西亚的石油工业中,要想成为一名投机商人是很容易的,只需要一架梯子、一个辘轳、一把鹤嘴锄、一把铲子、一根绳子和一个桶就可以开门营业了。人们对石油的盈利能力持乐观态度,因为挖一个坑就会有石油冒出来,人们坚信石油的储量是无限的。
根据艾莉森·弗利格·弗兰克所著的《石油帝国——奥地利加里西亚的繁荣景象》一书的记载,1876年,加里西亚的47家炼油厂只有7台总计38马力的蒸汽机。当加里西亚发现了一个新油田时,它立刻成为了一片活跃的景象。在获得一块面积通常为13至20平方米的地块后,勘探者会挖一个直径约1米的圆洞,然后在洞内打上一圈两到三英寸厚的木桩,再将这些木桩像织篮框一样,用藤条一层一层加固起来,然后再继续深挖,再编织下一圈的篮框来加固。洞的顶上安装一个类似于中国的水井辘轳的装置,系上麻绳、接上木桶,用来运土和运人……这就是加里西亚的人所说的油井。
这种油井的掘进速度,每天不到0.2米。这种油井无法抵抗地下水和地面的压力,经常会倒塌或坠落,让在井底作业的工人丧生,尤其是井内的瓦斯气体,经常导致工人们煤气中毒、失去意识后窒息而死。
由于门槛低、开采方式简单,油田开发很难形成规模。而且不像是在中东国家,地下资源属于国家所有,中央政府通过签发开采石油的特许权,换取可观的特许权使用费。在加里西亚,地下资源属于土地所有者,没有昂贵的特许权使用费,便没有了资本的门槛,于是大量的小公司蜂拥而至,只要买到了土地,就可以开采石油。
根据保瑞斯莱夫(位于乌克兰西部利沃夫州的城市)网站公布的数据,1881年,共有204家不同的公司在保瑞斯莱夫及附近的村庄从事石油开采业务,这些企业一共控制了1462.74公顷土地,每个企业平均地块面积约为7.17公顷。但其中1351公顷土地都被松德斯豪森王子公司控制,除此之外,其他203家公司则分享着仅剩下的111.74公顷土地,平均每家公司只有0.55公顷。而这些公司总共有547口在建井和1232口运营井,以及1548口已经废弃的井。因此,在111.74公顷的土地上共有3327个油井,也就是说每336平方米有1个油井。
在当时的英国,曾经有一个不成文的法则——“捕获规则”。这个规则规定,如果被猎的鸟兽从一块地盘逃入另一块地盘,那么后者的主人完全有权将进入他地界的猎物宰杀。这一规则被广泛应用到石油生产上,也就意味着土地使用者可以尽最大可能挖采地底下共有油层里的油,他们甚至可以把不属于他们土地下面油层里的油抽干,毫无疑问谁的井深,共有油层的石油就会更多地流向谁的井口,井越深,采的油越多。但人工掘井的深度终究是有限,同时起步的美国石油工业之所以能超越加里西亚,关键就在于从一开始即采用“钻井”技术,而不是人工“挖井”技术。
硬汉的故乡
1856年的夏天,纽约天气酷热。美国第一位石油投资人——乔治·比斯尔——宾夕法尼亚石油公司的投资人,走在在百老汇大道上时,为了躲避灼热的太阳,在一家药店的遮篷下避暑,一眼瞥见药店的窗户上有一张宣传石油制成药剂的招贴广告,广告上画有几座像盐井一样的钻井塔。当时用来制造专利药剂的石油是开井采盐的副产品。
比斯尔这偶然的一瞥深刻地印在了他的心坎。钻盐井的技术能不能用到寻找石油上面?答案是肯定的。钻盐井的技术实际上是一种“冲击钻”,人们所熟知的第一口冲击井是4000多年前中国人为了开采盐水而发明的,他们使用的是伐木钻机和绞车,将沉重的钻头起吊并缠绕在地面的绞车上,使钻头一起一落、上下运动、不停地敲击井中的岩石,然后再用专用工具将井中泥沙、碎石取出,耐心的中国人花了几代人的时间钻出一个深达1000米的洞。
乔治·比斯尔在宾夕法尼亚的泰特斯维尔山村投资打的第一口井,用的就是“冲击钻”,深度接近23米,超过加里西亚人工“挖井”的最大深度20米。从那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冲击钻成为了美国石油勘探的主要钻探工具。
1860年一种改进的带弹簧杆的“冲击钻”出现在加拿大的油泉村,这是加拿大的第一口油井,似乎从一开始加拿大的石油钻机就比美国的要先进。他们先用螺旋钻钻一个井孔,穿过粘土到达岩石,然后使用弹簧杆钻机掘进。弹簧杆钻机比较接近现在的抽油机,采用的是杠杆原理,将一根结实的木杆(后来改成了铁杆)与地面平行放置,中间支撑在地面的支架上,杆的一端连接在脚踏板上,另一端将沉重的钻头吊到井中。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踩上踏板,杆就像跷跷板(弹簧)似的把钻头抬高或放下。
一年后,这台被称为“带弹簧杆的冲击钻”钻出了48米的纪录,打出了加拿大第一口自喷井。“带弹簧杆的冲击钻”在有着加拿大“石油大亨”美誉的威廉·亨利·麦克加维手中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他引入了蒸汽机做动力、增加了行走梁,形成了众所周知的加拿大钻井系统。
麦克加维,1843年11月出生在魁北克省的亨廷顿,1855年加拿大的大西部铁路从多伦多延伸到尼亚加拉瀑布,向西延伸到温莎,与繁荣的美国城市底特律相连。他的父亲看到了铁路发展带来的机会,于是在1957年举家搬迁到了安大略省的怀俄明州,在那里建立了一家杂货店, 子承父业。
1861年,当彼得罗里亚的石油工业刚刚露出苗头的时候,18岁的麦克加维又在彼得罗里亚开了一家综合商店。彼得罗里亚的石油工业发展非常快,大量的人口涌入这个小村庄。1867年,彼得罗里亚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村落,麦克加维被选为第一任村长,显然他对此毫无兴趣,很快就辞职了,因为他太过专注于自己的商业发展和石油利益。
那一年的7月10日他与密歇根州克莱蒙斯山的海伦娜·简·韦斯洛夫斯基结婚,海伦娜是一名波兰移民的女儿,这段幸福的婚姻冥冥之中似乎注定了他与奥匈帝国的加里西亚有切割不断的隐秘联系。一年之内,他们除了经营商店,还拥有了18口石油生产井,随后,他们有了自己的炼油厂,很快成为了彼得罗里亚石油行业的领导者。
1873年,麦克加维和所有的石油公司老板一样,经历了过山车般的冲击,这一年加拿大的石油出口创纪录地达到17万桶,尽管年初原油价格接近每桶2美元,但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由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新发现,油价一直在下跌,到年底时,原油价格跌到了每桶70美分。1873年11月28日的《观察家报》评论道:“那个地方(彼得罗里亚)的生意几乎完全萧条了;劳动力正在流失,建设工作进展缓慢;没有了美国市场,炼油商被迫严格按照国内市场的需求进行经营,这意味着几乎所有的炼油厂都关闭了,等待油价出现有利的转机”。
这一次危机让加拿大石油工人不得不将视线转向世界其他的地方去寻找工作,寻找新的发展机会。1873年的圣诞节前后,一群石油工人在城镇先遣乐队的带领下,沿着主要街道集结到当地的火车站,他们要去搭乘开往多伦多的大西部火车。在站台上,他们拥抱朋友、吻别家人,将随身携带的钻井设备打包装上火车,突然,乐队奏起了《你不会再回来》的曲子……没有人知道外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回来,火车以每小时40公里令人目眩的速度奔驰而去,载着他们穿过伦敦(加拿大的一座城市),向东到达安大略省的省会,然后穿过大西洋,再穿过地中海、苏伊士运河和印度洋,在爪哇岛的巴达维亚停靠……
这一天,开创了加拿大石油史上的一个新时代——一个属于海外钻探者的时代。在接下来的近70年里,加拿大的石油工人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石油工人之一。从此“外国钻探者”和“外国油田”这两个词在兰顿(彼得罗里亚所在的县)与“石油硬汉”紧密联系在一起,“石油硬汉”也一直流行到现在,专指那些不畏艰险、抛家舍业,在其他国家打拼奋斗的加拿大石油钻井工人。
1891年麦克加维和英国工程师约翰·西蒙·贝格海姆在彼得罗里亚不期而遇。贝格海姆是一个工程师,也是一位有野心的商人和投资人,他的足迹遍布了汉诺威、巴伐利亚、罗马尼亚、加里西亚、俄罗斯南部、墨西哥和尼日利亚。他像一个能说会道的外交家,还有坚韧不拔的毅力,居然说服殖民官员办公室授予他在尼日利亚几乎垄断的探矿权。
他还是俄罗斯迈科普国际石油公司、尼日利亚沥青公司、英国—墨西哥石油公司、古巴石油公司、坦皮科石油公司的董事长,这些公司后来都被纳入英国石油公司的旗下。他这次北美之行的目的是要为德国汉诺威油田的开发,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州招募钻井工,但是当时宾夕法尼亚州石油工业真值蓬勃发展,根本招不到工人,美国人告诉他,临近的加拿大彼得罗里亚有愿意去欧洲钻探的人。
贝格海姆和麦克加维很快就建立起友谊,形成了伙伴关系,他们乘船前往德国汉诺威附近的欧尔海姆,在那里开始了第一阶段的合作,但德国的勘探结果令人失望,麦克加维和贝格海姆于是决定继续在更东边的奥匈帝国寻找石油。
通往财富的道路
来到加里西亚,当地落后的“挖井”开采方式,激起了麦克加维的斗志、树立了他在这个地区一展宏图的信心,他确信自己的未来就在这里,1882年他派人把妻子和孩子都接过来,在加里西亚的戈里斯港定居下来。第二年,麦克加维和贝格海姆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贝格海姆和麦克加维石油公司”,将加拿大钻井系统引入加里西亚,从此标志着加里西亚进入了现代石油开采时代。
这个系统一经投入使用,便使加里西亚的石油勘探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和难以想象的速度,钻井工人现在可以在24小时内钻入地下24米,而且很容易就能钻入1000米以上的深度,在这之前,这个深度还不能超过150米。这不仅加快了新油田的勘探,而且使长期被认为已经干涸的老油田重新焕发了活力。麦克加维的公司引进了数十台加拿大钻机,并根据当地地质条件对钻机结构进行了改进,在加里西亚油区引发了一场技术革命。
在到达加里西亚后的头十年里,麦克加维钻了370个井,总深度达10万米。但麦克加维并不满足于仅仅成为一名钻井操作员,通过对整个行业的充分理解,他意识到自己需要构建一个集合上下游各项业务在内的纵向一体化公司,于是麦克加维继续投资于石油生产。但除了勘探和钻探,他还获得了开采权的控制权,并开始建造和维护炼油厂、设立用于制造和修理钻机、发动机和石油工业所需各种工具的机械厂,他还生产油桶,建设管道和储油罐,储存和运输竞争对手生产的石油,以换取高额的储油费用和管输费用。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麦克加维夫妇在维也纳拥有一处住所,在加里西亚的戈尔利采附近拥有一座城堡。他的事业越做越大,吸引越来越多的加拿大人加入他的团队,包括他自己的兄弟阿尔伯特和詹姆斯,这两个人后来为在加里西亚南部和东部、罗马尼亚和高加索地区(当时是沙皇俄罗斯帝国的一部分)开发油田做出了贡献。
一名叫斯科特的新征员工横渡大西洋,穿过荷兰和德国、抵达贝格海姆和麦克加维公司所属油田的时候,兴奋极了,他说:“我呼吸着纯净的高山空气,这是最令人神清气爽的地方”,他在日记里写道,“麦克加维亲自带我参观了油区,并向他我展示了几周前挖到的一口井……麦克精神很好,正走在通往巨额财富的康庄大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