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地点是一个星巴克。
本文来源:微信公众号”碎瓜诗“
我当然早到了,这是基本礼仪。
挑了一个靠窗的座位,看着外面。
路上行人寥寥,商场正门口有一个旗杆,旗帜轻轻飘扬。
一个长发女生路过,头发直直的安静的。
我想,旗帜能飘起来,路人头发没飘,
那么这里的风切变指数不是零。
不知为什么姑娘还没来。
星巴克一位清洁工擦完地直接拔了吸尘器插头。
我想,没有关开关就切断电源,这是带负荷拉刀闸,违反安全操作规程。
我正想要告诉清洁工不要这么做,
姑娘到了。
你好。
你好,请坐,喝点什么?
普通咖啡就好。
我们寒暄了几句,介绍自己,程式化的内容,就像遵循行业标准一样。
姑娘问,你是干风电的?
啊,是的。
我夏天开车去海边,一路上都是这些像大奔一样的风车。
什么大奔?
风车三个叶片像奔驰的标志。
哦,这样,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像。不过我们一般叫风机。
我猜你们风电行业是不是很有钱?像金融、互联网,觉得你们挺高大上的。
有钱?高大上?我手哆嗦了一下,像被高压电击中了一下。脑子里闪过了一些流浪汉、矿工、盲流之类的形象。
我说:啊——(无意识的拉长的音调)。不是想象那么好。我们收入很一般。
她说你们不是朝阳产业么,很有前途的啊。
朝阳产业?我手哆嗦了好几下,像被特高压电击中了一下。脑子里闪过了一些未老先衰、英年早逝、生不逢时一些形容词。
我说:啊——(无意识的拉长的音调),也不是朝阳产业,现在已经开始困难了。
长达十几秒钟的尴尬。远远超过了断路器的跳闸时间。
我想缓解尴尬,问姑娘一些问题,但是不知道该问什么。
你们搞风电的都不爱说话?
啊,还行。
那你讲讲你们的工作吧,在风电场忙吗,有意思吗?
这个问题直击灵魂深处。过往几年的工作经历在我脑海里翻江倒海一般地呈现,我有很多想说的。
风电场一般不忙,就是耗人,都是荒郊野外,你闲下来了也没啥地方可以去。我们有一次检修完了,在荒地里看俩鸟打架,那鸟挺争气,始终一副“你瞅啥我瞅你咋地”的那种气势,最后不负众望终于打起来了。我们看了一下午。很有意思。后来,有个不长眼的同事想站起来鼓掌,但是把鸟吓跑了。不管怎么着,也是愉快的一天,如果是野鸡,要漂亮很多,打起来掉羽毛。
我们在风电场升压站上自己烤串。烤串的工具都是自己做的,老有意思了。其他时间不行。主要是工作。你下了风机就是走。也可以开车。我一般是走。看着太阳从东边到南边,从南边到西边。幸亏空气还不错。
我从工作后就没进过电影院,我的同事也是。我们在风电场时用电脑下载的盗版的。一般电影上映三四个月以后就有盗版的了。我们在会议室用投影看,效果很差,但是也凑合。
我恰巧是在一个很偏僻而且交通不方便的风电场。冬天大雪封山,你肯定是出不去的,大雪有一两米多厚。我们提前买足了两个礼拜的菜,囤在升压站里。人太少,时间又太多,我们只好聊天。什么都聊,到最后,聊得山穷水尽了,连每个人家里多少亲戚,---是五服之内所有的亲戚,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家里几亩地,一般种什么庄稼,身体健康与否,都知道了。我们现在彼此之间不说话,就是不想说话。我们看对方像看电脑桌、家具、电饭锅差不多。别人看我肯定也是这样的。我回到家,父母就说我不会说话了,像个木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得了失语症。
故事进行到这里,我突然发现姑娘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两撇眉毛稍微拧了一下,又加重语气,问道:
你讲讲你们的工作吧,在风电场忙吗,有意思吗?
我才意识到是因为刚才这些话只是心理活动,还没有说出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来了。
鲁迅的一些话总是轻而易举地击穿我。
比如: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被击穿的我,
在沉默的时候在心里把想说的话都说完,
之后脑袋突然放空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冥冥之中还听到一个声音在问自己为什么要来相亲。
就和为什么要驻守在风电场工作一样荒诞。
我想了半天,嘴唇和舌头像是在受别人驱使一样,说出来一句:
在风电场很没意思。
姑娘也有点局促了,不自然地把手放到桌面底下。
古怪尴尬的气氛像一座冰山把我俩都封住了。
我才发现安静的时候呼吸的声音如此之大。
姑娘开着一条破冰船,试图艰难地往前走一米:
你——大概多长时间回来一回?
没准儿,两三周吧,忙了一两个月。
回家一次待几天?
四五天。
将来会一直这样吗?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哦,挺不容易的。那先这样吧,我看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家了哈。
好的。
姑娘站起来,推开门,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我想起来来之前母亲的嘱托,
于是给姑娘发了个信息:
到家了吗?
到了,感谢关心。
后附一个笑脸表情。
下次还见吗?
姑娘很快回复:
不用了哈。
没有笑脸表情。
我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周遭的空气也变得欢快起来。
毕竟,今天已经是我最近几个月说话最多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