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国家能源局给还处襁褓中的中国页岩气产业规划了一个宏伟的愿景：到2020年，全国实现页岩气产量600亿-1000亿立方米。而在今年6月的一次讲话中，国家能源局局长吴新雄大幅度降低了调门：到2020年的目标产量为300亿立方米。在高歌猛进多年的中国经济社会里，曾经蔚为壮观的页岩气投资浪潮成为一个少有的反例。
过去的三年，以中石油、中石化为代表的传统油气公司作为页岩气开发的主力军，在泥泞的路途上蹒跚学步，虽小有成就，仍摆脱不了经济成本和地质难题的掣肘，而且特定区域的勘探开发经验无法广泛复制。即便中石化和中石油已做好了2014年-2015年大规模页岩气产能建设的部署，包括几十个钻井平台、数百口页岩气井和数百亿元的新增投资，用以冲刺2015年的国家产量目标，但在“中国的页岩气开发仍处在初期阶段”的普遍业界认识之下，如此大规模的投入充斥着“石油会战”思维，未来令人担忧——页岩气的投入产出和风险比常规油气有更大的不确定性。
另一边，通过国土资源部页岩气招标进入的一众非油气企业，则要从零开始摸索，更是踟蹰不前。在2011年和2012年国土部进行了两轮页岩气区块招标，目的是在中石油、中石化的油气区块之外遴选出若干有页岩气资源潜力的区块，吸引非油气资本广泛参与。但一年多时间过去，已经完成或者正在钻的探井加起来还不到十口，第三轮招标更是迟迟不见踪影。
在今年上半年经历了中石化在涪陵焦石坝地区的页岩气惊喜之后，最近传来的坏消息不断：国土部第一轮招标的“渝黔南川”和“渝黔湘秀山”两个页岩气区块(中标方分别为中石化和河南煤层气公司)因为没有在为期三年的勘察期限内完成承诺的投资额，而被国土部收取违约金，并核减了勘察面积。其中中石化的南川区块完成5.9亿元承诺投入的73%，河南煤层气公司的秀山区块完成2.5亿元承诺投入的51%。据财新记者了解，南川区块完钻并且压裂了一口探井，但效果不是很好;秀山区块仅完钻了一口直井，因含气性不佳，甚至都没有进入压裂试气阶段。
另有外媒报道，中海油在考虑转让其在安徽芜湖一个页岩气资产的部分股权;壳牌公司作为惟一一个与中国公司签订页岩气产品分成合同的外国公司，亦萌生了是否继续投资四川页岩气项目的疑虑。
即将到来的2015年，对于在萌芽期艰难探索的中国页岩气产业来说无疑是一场“大考”：中石油和中石化作为“绝对主力”，共同肩负着在2015年完成全国页岩气产量65亿立方米的国家规划;第二轮中标19个区块的各路企业，2015年结束之后也要面临考核三年勘察期成果的时间节点;壳牌则将在明年年初完成合同勘探期第一阶段的评价结果，或是退出、或是留下。
“两桶油”冲刺65亿方产量
中石化在今年3月率先交出了实现页岩气商业突破的成绩单。中石化董事长傅成玉称，中石化以涪陵页岩气田焦石坝区块为主体，将在2015年底前建成50亿立方米/年产能，二期将在2017年底前再建产能50亿立方米/年。
据国土部的统计，截至今年9月，中石化在重庆涪陵区块施工水平井79口，投产27口，多口水平井获得高产气流，单井日产量达10万立方米以上。按照计划，中石化2013-2015年将在涪陵地区累计施工钻井253口，总投资215亿元，预计2015年的产量将接近35亿立方米。今年10月，中石化宣布涪陵地区已累计生产页岩气超过10亿立方米。
有分析师认为，虽然中石化在焦石坝地区取得了突破，但还是在一个较小的范围内，未来的想象空间取决于这样的经验可否复制、扩展。中石化勘探南方公司总经理郭旭升4月时指出，当前页岩气开发工作的重点，主要集中在焦石坝地区埋深约2500-3500米的范围，而周边地区(如丁山地区)的页岩气分布在超过4000米深的地层中。他表示：“对于3500米以前的页岩层位产能关和技术关已经攻克，而埋深在4400米的页岩还在摸索阶段，仍需进一步的攻关。”
“兄弟企业”有所突破，面对压力，中石油加快了追赶节奏。两家公司在四川盆地区域主攻的层位尽管同是志留系龙马溪组，结果却有很大差异。在上游勘探开发掌握绝对优势的中石油虽然对页岩气更早布局，却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中石油西南油气田分公司总经理马新华向财新记者介绍称，自2007年以来，中石油在页岩气领域的累计投资已有70亿元，共完钻44口井，获气43口。井均测试产量7.5万立方米/日，其中水平井25口，井均测试产量12万立方米/日。今年到明年上半年，中石油计划在四川盆地的长宁、威远、昭通等页岩气区块领域投入130亿元。
根据中石油西南油气田的计划进度安排，2014年内在建和新建的平台多达32个;到2015年年底之前，计划新投产179口井，生产井数188口，地面工程和外输管道的建设也已全面展开。
截至10月13日，西南油气田共有页岩气试采井23口，累计生产页岩气2.04亿立方米。但是中石油给自己明年的目标产量比这个数字增加了10倍以上，而且大多数是要为产量目标做贡献的井，要到明年才能打完，实际的生产情况还是未知数。
中石油激进了吗
据中石油西南油气田分公司副总经理谢军介绍，中石油到明年在四川地区的页岩气生产计划是26亿立方米，其中由西南油气田担任作业者的长宁和威远区块各分担了10亿立方米的目标，与壳牌合作开发的富顺-永川区块为1亿立方米，昭通区块5亿立方米。
“实际在2010年前后启动页岩气勘探开发时，中石油采取了较稳妥的产量目标，计划到2015年实现的页岩气商品气量是15亿立方米，但后面越报越多，”一位不愿具名的西南油气田人士对财新记者表达了对中石油加速上产页岩气的担忧，认为现阶段对资源情况还没有摸清楚，“一个地区如果还没有评价完就开始大规模上开发井，风险很大。应该在一个区块，围绕一口井在周围几十平方公里的区域多打几口评价井，确认资源潜力之后再进行大规模的建产。”
目前中石油西南油气田公司的勘探开发主要集中在长宁、威远、富顺-永川三个优选开发区，面积8300平方公里。马新华称，“在第一口具有商业价值的页岩气井宁201-H1井于2012年钻获之后，经评估认为其商业价值可观，而目前在长宁地区铺开的产能建设也是基于这口井的商业发现，这个区块已经有八口井正在试采。”
“因为地质和地形情况比北美更为复杂，加上工程技术和勘探开发还处在比较初级的阶段，现在钻井经济成本大约是北美的2倍以上。”谢军表示，根据目前掌握的生产和技术情况和资源条件，西南油气田的页岩气项目已能实现10%左右的内部收益率，对于非常规气藏来说，达到了效益开发的条件。
国土部地质勘查司司长彭齐鸣在9月的一次发布会上介绍称，国内页岩气勘查开发技术及装备基本实现国产化，水平井成本不断下降，单井成本从1亿元下降到5000万元-7000万元。中石化、中石油在目前突破的基础上，均以40%的年增速来规划页岩气产量目标。
中石油一名管理层人士则慨叹，“对于中石油来说，常规和非常规油气的效益要平衡好，开发非常规油气资源的步子不能迈得太快。个人认为，中国的页岩气开发已经超前了二三十年。”
外资公司的疑虑
中石油西南油气田公司称，其页岩气矿权面积中，有75%将进行国内合作，10%进行国际合作。国内合作主要是与地方企业分担投资、分享收益，除了长宁区块已与四川能源投资、宜宾市国有资产公司等合作，未来还将与四川、重庆的地方企业合作开发其他区块。
在国际合作方面，中石油与壳牌公司自2009年开展联合研究，在2012年针对富顺-永川区块签订了产品开发合同(壳牌占49%)，并于2013年3月获得国家发改委批准。此外，中石油目前在四川还与美国康菲石油公司联合研究项目，并与美国HESS公司商谈合作的可能性。
中国公司在与外资石油公司合作时，通常先对某个区块进行联合研究，该阶段外方的投资量较小;若外方有进一步合作开发的意愿，再与中方公司商谈产品开发合同的条款。财新记者获悉，意大利Eni石油公司曾与中石油签订荣昌北页岩气区块的联合研究项目，但今年就随后的开发条款未能谈拢。
根据国际上资源国与外方公司的开发合作惯例，由外方公司作为勘探开发的作业者并承担所有的前期勘探投资，需按照合同约定担负一定的投资义务和勘探义务，待项目进入商业开发阶段之后，先保证外方收回投资，再根据油气销售利润按比例分成。
截至2013年年底，壳牌在中国非常规资源勘探开发领域的投资约为每年10亿美元，除了页岩气，还包括鄂尔多斯盆地长北致密气、四川盆地的金秋梓潼致密气合作区。但是壳牌方面拒绝透露在富顺-永川区块的具体投入金额。
自今年上半年，业界就流传壳牌因为开发成本过高、前景不明晰而考虑缩减投资、甚至退出富顺-永川区块的消息。对此，谢军于今年10月向财新记者回应称，“目前在与壳牌交流和生产合作的过程中，还没有收到过壳牌对原来的产品分成合同有不一样内容的要求。”他表示，壳牌在非常规油气资源勘探开发中有很强的技术和经验优势，这也是中石油选择壳牌在富顺-永川进行合作勘探开发的主要原因。
壳牌方面近日给财新记者的回复中称，壳牌今年按计划推进在中国的非常规天然气勘探工作，并已完成了四川项目的大部分钻探作业，新增的评价井钻探工作将持续进行到2015年，公司正在进行较长时期的生产测试和评估。回复中还称：“四川的地质情况富有挑战，我们正以适当的进度应对这些挑战。预计到2014年年底或2015年一季度，我们将会了解更多情况，以决定各项目的下一步工作。”
据了解，产品开发合同中规定的勘探期和开发期约为20年，其中勘探期分为两到三个阶段，在第一个两年结束的时候可以决定是否提交商业开发方案(ODP)或者申请延续一年，最长的勘探期可以达到五到七年。合同当中规定，在完成义务工作量的前提下，在每个阶段结束时都会有选择退出的条件。富顺-永川项目目前还处在勘探期第一阶段的两年中。
前述西南油气田人士告诉财新记者，外资公司在成本控制以及是否大规模部署钻井计划方面更为谨慎，也会严格按照开发合同规定的程序执行。
壳牌在2012年打的阳201-H2井，测试产气量达到了43万立方米/日，是当时国内测试产量最高的页岩气井。“但在壳牌看来，一口井还不能说明问题，要能够复制才行，”前述西南油气田人士表示，“客观来说，富顺-永川可以说是目前国内最深的页岩气区块，成本高、技术难度大，经济性上很难达到壳牌的预期。此外，还面临很高的非技术风险，包括人口密度大、征地、社区关系、环保要求等，以及国家天然气价格政策的不确定性。”
“壳牌目前在富顺-永川区块已有17口页岩气井，平均的测试产量达到15万立方米/天，现在已经提前完成了本来是在2015年需要完成的合同规定工作量。”谢军介绍称。
他亦指出，壳牌在富顺-永川区块需要面临的挑战之一，是这里的页岩气比长宁和威远区块埋得更深，因此需要投入更高的工艺技术成本，这需要更高的单井产量来支撑。另外，国外公司在中国勘探开发的成本比国内企业自己开发的成本高，壳牌在同等进尺的成本比中石油做的实施计划要高出30%左右。
非油企业艰难“陪读”
相比区块有利、富有经验的石油公司，中标国土部第二轮挂牌页岩气区块的公司，多是没有石油天然气勘探开发背景的企业，甚至是一些地方投资平台或为了投标而新成立的投资公司。19个区块中的17个被国资控制的企业中标，民营企业中只有华瀛山西能源投资公司和北京泰坦通源天然气资源技术公司获得两个区块，前者的母公司是永泰能源(600157.SH)，后者则由IDG资本控制，是专门为页岩气招标而新成立的。
但是二轮招标区块已有钻井的效果不是很理想，整体上进度也很慢，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惊喜。
彭齐鸣称，经过一年半的探索，两轮招标方式出让21个页岩气区块的总投资在20亿元以上，多数区块完成二维地震、少数区块做了探井施工。一名供职于中国地质调查局的人士告诉财新记者，“二轮招标的19个区块，承诺三年内要完成128亿元的投资，而截至目前的投资还不到20%。虽然整体上各区块都有加速的迹象，但是估计在三年勘察期内很难达到这个投资额。”
上述人士指出，国土部挂牌出来的区块都没有打过探井，只有打取资料的小井眼井，确定了页岩的厚度、静态的含气性等，但这些地质资料是不够的，不能落实资源量。中标企业要先做二维地震缩小有潜力的区域范围，至少有一口探井发现工业气流之后再上三维地震，对某一构造带再打两三口探井，才能确定是否有商业开发价值。
据财新记者多方了解，现在二轮招标区块中，进展最快的是神华的湖南保靖区块，钻了两口探井;钻完探井并完成压裂试气的只有铜仁市能源投资公司的贵州岑巩区块天星一井，但产量较低。此外共有五六口探井已经开钻或即将进入压裂阶段，包括重庆市能源投资公司的重庆黔江区块、泰坦通源的贵州凤冈三区块、湖南华晟能源投资公司的湖南龙山区块、河南豫矿的河南中牟区块。正在部署准备开钻探井约有10口，包括江西修武盆地、华电的湖南花垣区块等。贵州绥阳、贵州凤冈一、湖南桑植这三个区块进展最慢，到今年9月时还未做二维地震。
值得一提的是，试图在天然气上游开发领域有所作为、以支持天然气发电业务发展的电力央企华电集团，是二轮招标当中最为踊跃的企业。为提高中标率，华电集团下属的三家公司加上一家参股公司作为不同投标主体齐齐上阵，共斩获了五个区块。由近期新成立的二级子公司清洁能源公司作为统筹页岩气项目投资和开发的平台。
但是华电的进展与投标时的积极态度相比慢得太多。有华电内部人士坦陈：“现在看来，投标时承诺的目标和投入有些冒进。”据他介绍，华电目前还没有打完一口探井，进度最快的就是湖南花垣区块，已经完成了工程招标，计划在今年内开始打一两口探井。
一位中标了某二轮招标区块钻井工程的油服公司人士表示，页岩气勘探需要持续的资金投入，对于没有经验的非油气企业来说，如何保持投资的信心是一个挑战。“这些公司的页岩气团队多是临时组建的，从石油公司和油服公司找了一些人加入，但他们往往不能做核心决策，主要是做技术管理层面的工作，如组织项目考察和投标、工程和作业者管理。另外，不少区块的投资方不仅仅是一家，投资方之间的磨合、协作和利益的平衡也是问题。”
上述油服公司人士说，中石化在突破涪陵焦石坝地区之前，投资了几十亿元，才有了现在的成果，但那些非油气企业“大多存在急功近利的思想”，希望投入之后很快就见到效果。他警告说，为了落实资源，每个区块起码要打三到五口探井，“如果连续打几口井的效果都不是很好的话，会严重打击信心，甚至会退出”。
原标题：页岩气困在起跑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