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深圳市区往北走梅观高速,用不了20分钟就可以到坂田。出口处设置着两个大大的指示牌:左边写着富士康,右边写着华为。沿华为方向,你很快就会发现一批以著名科学家命名的街道:张衡路、稼先路、隆平路、贝尔路、冲之大道、居里夫人大道……道路围起来一片片稀稀落落的四方形建筑,其中的一些有着漂亮的中式屋顶。华为的总部,也就是华为人常说的坂田基地就建在这里。
看得见的华为,经过25年“野蛮生长”,如今已是中国信息技术产业乃至整个中国民营企业界的一面旗帜;看不见的华为,却藏在坂田。我们的故事就从这座城开始。
这篇报道,并非直接坐到华为人的正面,把目光放在华为的产品、业绩、解决方案、市场策略、技术路线、管理、文化以及任正非与其接班人等问题上来解读公司,而是选择了微观视角,尽可能多地去观察和感知普通华为人的日常工作和生活节奏,以及他们的情感和精神世界,尤其是,他们与环境的诸多细微关系。
而所有的这些,正是华为能得以成为旗帜的基本要素。
从周勇、李非、陈宇、谷冰、苏勋们身上,你能更立体、更具象地感知到华为的企业特质,也能更直观、更准确地捕捉到华为精心营造的公平、奋斗者文化、激励、矩阵管理等体系,与体系中个体之间的相互影响和相互塑造。
“华为的强大之处,就在于能凝聚人才,甚至是二流的人才,来打造一流的团队,做很多天才办不到的事情。”曾经的华为人陈宇说。
看得见的华为,是个典型的“他组织”系统;看不见的华为,却呈现出强大的“自组织”功能。在华为内部,个人与组织之间有着怎样的微妙关系?华为的这种凝聚力到底来源于何处?这正是此次封面故事的立意和初衷。
每个人眼中的华为,都相同又不同。在深圳坂田的华为总部里,工作生活着几万华为人。这样一座华为总部城,既是公司规模化的必然商业现象,也同样被无数脉络连通,成为社会生活中的一个大细胞。每个城中人和他们的故事,构成了一个更加具象,也更完整的华为。

每天晚上六点,周勇都准时下班。这时候,同事间大多相互打着招呼,三五成群地去吃晚饭。人潮从各个办公区涌向食堂,大家用餐、休息,然后回到岗位加班。站在楼前吸烟区,周勇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是部门新来的两个同事。
“走,吃饭去?”他们热情打着招呼。周勇摇摇头,笑着说,“你们先去”。
他属于另一个方向。六点半左右,他会坐公司的班车回家。来到华为一年半,周勇和这趟线路的司机混得很熟。华为人也不是每天都加班,准点下班的员工很多,但像周勇这样每天坚持如此的,用司机话说,“这趟车里,就你这么一个”。
在未来不远的时间里,周勇准备辞职。他尊重甚至有点喜欢这里的工作氛围和企业文化,但就是适应不了。来华为之前,他在几家IT企业工作过,用自己的话说,早就从新兵变成了兵痞。他有足够的经验和能力,可以不需要太累地在任何一家企业呆下去,拿不错的薪水,做该做的事情。任何一家,也包括这里。
但他还是打定主意要离开。他说,混在华为,有点不好意思。
冬天的夜晚来得更早。班车驶上纵贯基地的马路,车窗外那些研发大楼,一幢幢灯火景色。周勇的同事就在那里。
来吧,奋斗者
羽毛球教练,李非。半年前,他的身份是华为硬件开发工程师,研究生学历。在华为工作的那段时间,他发现周围很多同事缺乏足够的体育锻炼,身体处于亚健康状态。作为曾经的省级运动员,做教练他轻车熟路。
但他离开华为另有原因。和同期毕业后进入公司的人一样,那时李非对未来充满期望。但在半年之后,激情和新鲜感褪去,企业文化不适应带来的副作用开始显现。“我不理解为什么大家都要加班,为什么安排的工作是八小时所不能完成的”,在部门和团队里,他开始成为组织气氛的异见者。
周围同事都在奋斗,这带给李非的压力比工作任务本身更大。他开始反思自己的选择,并最终决定离开公司。甚至,打算离开IT和通信的圈子。
休息了两个月,他渐渐从旁观者的角度去重新审视这家公司。由于女朋友还在华为工作,他们依然住在公司附近的万科城里。超市、食堂、公交、饭店、电影院……那些灰白色的工卡带无处不在。“我感觉依然生活在公司里”。
在他的羽毛球训练班里,也有很多华为人,甚至是从前同事。闲暇聊天,大家羡慕他的自由悠闲,他却也有些羡慕起这群人的充实和饱满。这种感觉连他自己都惊讶。华为人来锻炼大多是忙里偷闲,有时候约好了晚上打球,结果一个电话打来:“抱歉教练,部门又要加班……”
李非拿着培训登记表上的缺课记录指给我们看,“你说什么是奋斗者呢?这些就是吧。”
周勇和李非坦承,自己不是标准意义上的华为人的状态。周勇找来同学谷冰,一个本科毕业后就加入华为的七年老员工。两个人站在一起,周勇指着谷冰说:“他是老兵,我是兵痞。”
谷冰2006年加入华为,一直在坂田总部从事软件开发工作。七年里,他住过马蹄山逼仄简陋的公寓,万科城每月一千多元的插间,直到两年前在观澜买房,算是安家落户,随后,迅速结婚生子。
毕业、入职、大队培训、分配到工作岗位,谷冰算是根红苗正的华为人。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也是迄今为止的唯一一份。七年里,很多同事离开,又有很多新人进来。迎来送往中,对他情感上冲击最大的一次,是他导师也是他的直接主管在两年前离职,跳槽去了外企。
导师制度在华为普遍存在,每当新员工入职,公司便会安排一位老员工,做一对一的指导,帮助新人快速熟悉岗位与环境。谷冰和他的导师两人关系很好,在他看来,这位导师不仅给他传递了技能和经验,还有一种工作责任心和学习习惯的培育。“并不是每个导师都对新员工如此用心,我很幸运”。直到今天,两人依旧保持着很好的私交与联络。
在华为,三年、五年、八年是三个台阶。每过一个,能力和收入都会有明显提升。谷冰说,前两个,他都咬牙迈过去了。而他的导师正是在第五个年头离开。“我不知道外面世界多精彩,总之,里面的世界也不赖。”看了《士兵突击》后,谷冰学会了一句口头语:平常心。
他不承认自己身上有什么所谓的华为人的品质,在他看来,那些最多算是习惯。从入职开始,他习惯了利用周末时间学习新的技术和案例,习惯了三餐在食堂解决,晚饭后回公司加班。随后,他也渐渐习惯了少说多做,习惯了从拖后腿到带队前进,习惯了抢占会议室,习惯了PPT与日报周报,习惯一切都围绕在坂田基地周围的生活,购物、吃饭、理发、甚至是约会。
“我和我老婆第一次约会,就在万科城楼下的一间咖啡厅,她翻了一整本菜单,一直小声说太贵了太贵了。”谷冰总能笑着想起这个细节。常常有旅行社来公司组织家属出国旅行,因为华为员工大多没假期但有余钱,大家平时没时间陪伴家人,心里难免愧疚。旅行作为一种补偿,报名总是火热。“可惜我老婆总也不肯去,她太能省钱了,从第一次约会开始。”谷冰说。
奋斗的文化就在这些细节中点滴形成。首先在这座移民城市里,每个人几乎都是孤独的。由于没有什么成熟的社交圈子,与其无所事事,还不如工作学习。这就为奋斗留出了足够的精力与时间。然后是工作中的饱和任务,如果效率低就无法按时完成。这就让奋斗成为了一种需要。最后,工资+年终奖+股票分红的收入结构,让奋斗有了一个良性的引导。
当然,不能忽略掉一种叫做理想的东西,特别是年轻人扎堆的群体。谷冰、李非甚至周勇,他们都在自己身边看到很多主动性积极性高昂的奋斗者。除了收入之外,他们还看重个人价值的实现与认可。谷冰说,当年在一场庆功宴上,团队负责的产品在海外市场大卖,项目组里很多人当场都激动地留下眼泪。当时谷冰的领导把市场喜报打印成大幅海报挂在办公室的墙上。海报上面贴着公司的一句经典口号:“胜则举杯相庆,败则拼死相救”。
对于70后的陈宇来说,奋斗在华为是一件很热血的事情。1997年,大学刚毕业的他加入公司,用自己的话说,没有任何经验,公司里也没什么特牛的人,一切都要靠奋斗,靠自学。当时有一份叫做《华为文摘》的内部刊物,上面会刊登一些新员工的奋斗故事和取得的成绩。这对陈宇又是一种激励。“渐渐的,我们那代华为人身上,培养出了一种突破意识,就是别人干不了的,我们一定要做出来”。
即使2002年辞职离开,选择自己创业,陈宇依然感谢公司带给他的成长与变化。“做事讲流程”、“品质就是自尊心”等类似的理论,被他牢记,甚至成为了他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他说,奋斗在华为,我是主动的。还在学校的时候,陈宇有同学到华为实习,回来给大家讲:“这家公司是民营企业,高学历人才很多,工作辛苦,晚上加班要到十点多。”宿舍里的人一听,都说,这好啊这多好啊,肯定比在其他地方没事干混日子强。陈宇说,这就是当初那种真实的、有些亢奋的状态。
当陈宇再看今天的华为,他觉得,这家公司保持了自己的特色和最擅长的东西,所以能一路快速发展。“有一种机制,让华为人可以凝聚成团队,把奋斗的力量最大化。”
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机制?
刚入职的那段时间,谷冰认为自己辛苦是因为技能经验不足。后来能力和效率都提升,工作却越来越累。他渐渐找到原因,市场竞争日趋激烈,导致产品节奏加快,复杂度加强,过去14个月的研发周期,现在缩短为8个月。而且一旦进入管理岗位,还需要分出大量精力在管理、沟通和组织建设上。“在华为,越是领导就越累。”
在谷冰的部门,每天大概有70%的员工晚九点后才下班。他们负责的产品在三年时间里,营收从2亿元增长到12亿元,大家的工资、奖金和股票配额也随之增加。
“有人开玩笑,叫我们7-11,每周7天每天11个小时工作。这么说有些夸张,但累肯定是累。哪里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呢?公司如此,个人也如此。”
一次做无线项目,团队驻扎在客户公司,每天加班到凌晨三四点。巡夜的保安记下来汇报给领导。项目结束的聚餐上,客户拍拍谷冰的肩膀,感慨了一句:你们的成功不是偶然的。”
华为极少有所谓人性化的福利,逢年过节也没有补助。一切和表现挂钩,体现在奖金里。这种直接而赤裸的激励机制涤荡掉了一切的温情和中庸,让多劳多得的奋斗文化自上而下贯彻到底。
福利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例如每晚加班到8点半可以领取七块钱的夜宵补助,晚九点的班车免费(早班车和晚六点班车要收费),加班超过晚上十点,可以通过公司电话安排免费巴士送员工下班……
这里的一切都向着奋斗者倾斜。
那些在同类企业里工作过的人,总习惯用“公平”来区别华为与其他。许多因为各种原因离开的员工,也不否定华为给过他们一个公平,起码是相对公平的环境。较少的政治文化和派系纠葛,基本上由工作表现决定收入增长和升职空间。
谷冰说,“让奋斗者有所得”在华为是句实话,在这里,你足够的汗水能得到足够的回报。
深圳是一座移民城市,这里没有天赐的高贵与贫贱,每个人都是奋斗者。大环境如此,相对应地,坂田更像是个浓缩版,华为的坂田基地像是大城中的小城,这里圈拢着加强版的奋斗者。
所谓回报
坂田的房价涨到了1万8,附近的龙岗、观澜也基本都在1万4、5的样子。第一代华为人大都在关内买房,但今天的华为年轻人已经不做奢望。很多人选择关外相对房价较低的观澜甚至是机场线附近买房安家,更多更年轻一些的,则继续租住在万科城、马蹄山的公寓里。
现在的人们已经习惯于在“北上广”后面加一个“深”,尽管很多人逃离了这四大都市,但又有更多人进来。一位在坂田开了15 年出租车的司机,他的侄子去年毕业,在几个深圳本地公司中,最后选择了华为。在他看来,这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在深圳做IT通信的公司,华为待遇算是高的。等红灯的时候,他扭过头,扳起手指比较起一家一家公司的待遇情况,如数家珍。
说起收入,陈宇还记得自己1997年加入华为时,拿到了每月3500元的薪水。这在当时已是很高的标准,以至于父亲听了这个消息都不相信:“这不会是一家骗子公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