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中国核学会工作之后,感觉比之前在中核集团眼界更宽了。因为之前有些领域我没有特别深入地接触,比如核技术在农学、医学和其他工业领域的应用等。现在我通过参加核学会的各个专业分会的会议,不仅增加了自己对核技术各领域的了解,而且对于如何在公众当中开展核科普等工作也有了新的思路和想法。”
(来源:微信公众号“中国核工业” ID:cn_industry 采写:杨金凤 蔡皛磊)
2019年8月15日的这次采访,坐在记者面前的,是担任中国核学会理事长一年多的王寿君,也是一手促成了中核集团和中核建设集团重组,而后功成身退,从中核集团董事长位置上离任一年多的王寿君。
2019年5月,王寿君参加在法国举办的国际核电站进展大会,代表中国核学会与其他41个国家的核学会理事长共同签署了《“利用核能共建美好未来”联合声明》,为中国核能企业进入更广泛的国际组织拓展舞台;今年9月,他还将赴维也纳访问国际原子能机构(IAEA),希望通过本次出访交流,中国核学会与国际核领域权威机构的联系更加密切;去年年底,他会见了来访的泰国客人,与泰国核学会签署合作备忘录……
可以说,这一年,王寿君成功实现了身份和角色的转变。他如今,俨然更专注于核学会理事长这一角色。
“很多人不知道核,却谈核变色”
记者(以下简称“记”):对于核科普,您一直以来都大声疾呼。在主政中核集团期间,您就提出了国家要设立核科学日;到中国核学会担任理事长之后,您作为政协常委,在今年“两会”期间主要呼吁的也是核科普话题。您认为目前核科普工作面临的机遇和挑战有哪些?
王寿君(以下简称“王”):先说机遇。第一个机遇就是“中国核工业正迎来‘两弹一艇’以来最好的发展机遇期。”这一方面来自于习近平总书记对核工业60年的批示,另一方面源自于中国能源需求的变化。本世纪初,国家要求从适度发展核电转变为加快发展核电,但后来遇到了福岛核事故,核电发展转入低潮期。2012年国家提出核电“十二五”规划还是要启动,但后来又受到能源过剩、弃风弃水弃电等问题的影响,直到近一两年,核电项目审批才逐渐开始恢复。今年核准6个大堆,之后每年批6~8个核电堆还是有可能的。这对我们核电发展是一大利好。
第二个机遇就是我国核电“走出去”的成绩越来越好。从秦山一期建完之后,我们开始建恰希玛一期,接着是二期、三期、四期。目前,4个30万千瓦的反应堆都在恰希玛建好了。巴基斯坦目前在建的,还有两个“华龙一号”,第3台“华龙一号”机组也已经在巴签约了,后面还会有第4台。
以前我们“走出去”只有巴基斯坦,现在就不一样了,还有阿根廷、约旦、沙特、阿联酋、土耳其等国家,中国核电“走出去”的“赢面”越来越大。尤其是“华龙一号”首堆有望明年提前发电,首堆实现提前发电,这在国际上是很少见的。高温气冷堆到明年也有望实现发电。这提振了中国核电“走出去”的士气。
第三个利好,就是现在发改委能源局鼓励核能供热。前些年国家因为环保的问题,提倡煤改气、煤改油,但都不是很成功。因为中国的油气资源主要靠进口,油气供应不足。由此,核能供热就有了市场。
不好的一面是,日本福岛核事故之后,我国出现“反核”“恐核”“谈核色变”的情况,老百姓觉得核是危险的,到现在这种状况都没能得到根本解决。
所以设立国家核科学日的目的,就是要向广大老百姓进行核科学知识普及。很多人不懂核科学,但是“谈核色变”。我们需要告诉他们,为什么福岛会发生核事故、为什么切尔诺贝利出了问题,这方面目前大家讲得很少。
我们要加强核技术应用。核工业各方包括中科院都大力推进质子治疗,开发加速器,也是为了通过核技术对癌症的治疗来增加公众对核能的好感。
“中学生是一个突破口”
记:针对当下的核能发展态势,核学会将如何就此开展核科普工作?
王:设立国家核科学日的目的,就是要对社会公众进行宣传引导,让大家觉得,核并不是很可怕的,不是说沾到核就会有问题。核学会下一步就是要做好“核你在一起”课题,通过推广核技术应用,让社会大众都能感觉到我们的生活离不开核。
现在我国不仅要设核科学日,还要打造国家核科技馆,这是更直观的。现在,虽然我们每个核电站都有核科技馆,但都相对较小,而且核电站一般选址较为偏远,普通公众很难专门去看这些核电站的展馆。而国家核科技馆会建在首都或者一二线大城市,这样就能让更多人来看、看了之后放心,核能发展的阻力就会小一些。
我们还在设想,通过问答式的电视节目比如《一站到底》等更有趣味性的节目和活动,吸引更多人关注核,让老百姓都能来了解核。
现在中国核电开展的“魅力之光”核电科普知识竞赛活动做得就不错。我接触了几次,参与活动的这些中学生现在都很有想象力,他们提的问题也很有深度。中学生是一个突破口,中学生搞通了,家长的思想就通了。连中学生都明白了,其他社会公众的反对声音就会小一些。
总体来讲,在核学会层面,我们就是希望以科普宣传为主阵地,用各种方式提高公众对核的接受度。
“培养一个研究员很难,但流失一个很容易”
记:核学会新的五年规划里,提到了想通过青年托举计划等措施来培养核领域的优秀人才,为核领域的院士推选奠定人才基础。您在两大核集团工作期间对人才问题应该就深有感触,进入核学会工作以后,您怎么看待人才问题?
王:核工业发展机遇期,我们更需要人才。
核工业发展经历过低潮阶段,这个阶段中很多核技术人才改行了,不搞科研了。核能发展放缓的时候,很多大学把核专业都取消了。这和整个核电发展趋势是有关的。十年前核电发展放缓,人才流失是很严重的。
搞科研是很枯燥的。培养一个研究员特别是核领域的研究员很难,但流失一个很容易。流转的人才去了核工业的其他产业链还好,但有很多人去了行业外,这是很可惜的。
核领域的关键技术是买不来的。市场经济下人才自由流动是必然的,核工业人流出去很多,这让人很心疼。十多年前核工业刚刚开始盈利,留住人才是比较困难的。近几年核电和其他核领域的发展带动了核工业全产业链的发展,人才发展也有望渐渐好起来。
中国核工业的发展现在还有一个很显著的问题,就是当年评选出的那些院士都超过70岁,陆续退休了,一直没有新的院士当选。核工业是高科技产业,中核集团是高科技企业集团,怎么能一个院士都没有?!不光我们,很多央企和军工企业,都存在这样的问题。我们的人才队伍中间有一个断层,差了一代人。比如徐銤院士,70多岁了,他的徒弟是30多岁的,这中间就差了一代。
现在我们为了鼓励这些30多岁的年轻人快速成长成为科研的中流砥柱,要采取一些举措。核学会希望通过给这些科研人才提供参与论坛、国际交流的机会,通过一些奖项,让他们能够浮出水面来。
我们也会想办法广泛宣传他们的事迹。不然大家很难了解他们所做的研究工作到底有多大价值,在院士评选中就不占优势。而且院士的评选大多靠科研成果说话,比如邢继,他是“华龙一号”总设计师,他评选院士,可能要等到“华龙一号”首堆建成发电。
而像核聚变的研究,是一个非常长期的研究过程,核聚变能不能出院士?当然应该可以,阶段性成果也可以作为评选的一个依据。但前提是,评委得了解这个核聚变的阶段性成果有多大价值。这个不宣传,很少人能懂。
当年核工业领域的科学家,钱三强、王淦昌都是二三十岁出的成绩。现在我们三四十岁的中青年,有一批像邢继那样很有才能的人,不大力宣传,他们就很难进入评委和公众的视野。
总体来看,核工业搞科研太难了,可能几十年也出不了成果。而目前评院士的现状是,评委中懂核工业的人太少了,所以就需要核学会来搭台子,让核科技人才去讲演,核学会推出更多专业杂志让年轻的科研人员去发表文章,也帮助他们评奖,从而增强核工业在评院士上的竞争力。
“‘走出去’不只是合作交流,还有竞争”
记:您曾执掌中核建与中核两大集团,对于核能“走出去”有着丰富的工作经验。将这一工作经验运用于核学会工作的国际化建设中,您有什么新的想法?
王:中核集团现在有22家科研院所,每个板块都有自己的科研院所。因为中核不仅是一个企业,更是核工业的一个完整产业链,链上每一环节出了问题都不行。
“走出去”需要的是核工业作为一个整体向外推销。比如中核集团之前是按照整个国家核工业发展布局的核燃料板块,如果现在其他集团募集大量上市资金,也要搞核燃料,就会导致国家核燃料的产能过剩、我国铀业开发的资源也会过剩。
全中国加起来搞核的人不到20万人。20万人的规模,在中央企业里只能算一个中等企业,现在中国航天、中国兵器等央企都20多万人,中石油、中石化都100多万人。所以核工业搞内部竞争会有几个问题——一个是核电厂址因为竞争而变得成本很高,有的厂址到手了又不能上项目,放置那里浪费很大。核电不是简单的市场竞争行为,更重要的是满足国家能源需要。
现在核电“走出去”不光是交流,还要与主要核大国竞争市场。俄罗斯现在拥有世界上三分之二的核电市场,我们的竞争压力是很大的。但俄罗斯资金比较紧张,那我们就可以跟俄罗斯合作开发第三国的核电项目,这就是新的机遇,也是竞争中产生的合作。
国内三家核电企业之间的竞争是没有意义的。“华龙一号”应该是一条龙。“华龙一号”是中国自主研发的,不会被国外技术卡脖子。
核工业三家企业合成一个拳头,参与国际竞争,都不一定能打得过人家。我们的竞争对象,应当是俄罗斯、美国、日本、韩国等核大国。
核学会参与国际交流,交流就有合作的机遇。其他国家也有核学会,他们也是依托各国的核工业大企业进行交流沟通。过去他们对中国核学会不太了解,现在我们要主动推介自己,为中国核工业企业整体“走出去”做工作。
另外,我还想去切尔诺贝利、福岛这些地方走一走,这样跟别人宣传的时候,我就能说,那个地方我去了,不是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核工业的哪个厂我没有去过?我的身体还是好的。核工业老前辈长寿的人很多,比如刘杰部长享年103岁。刁筠寿老部长今年104岁了,还很健康。这种现身说法也是很有意义的。
“核技术应用,我们宣传得不够,发展得也不够”
记:两会期间,您就我国核技术应用方面的话题发声,有很多精彩论述。那么您现在对核技术应用产业的理解是怎样的?结合核学会的使命,您认为您任期内核学会对核技术应用的推广和普及能够做哪些工作?
王:我觉得,核学会要大力宣传核安全。因为老百姓并不关心核电具体怎么样,他关心的是核电的安全。所以我们要把核电安全作为宣传重点。比如现在核电不会出事故的原因有哪些?历史上三次核事故后,现在那些地方怎么样了?“华龙一号”的能动非能动体系为什么能够确保核电安全?要多讲讲这些老百姓关心的事情。
我们重点要说核技术应用方面的成果,让老百姓真正感觉到“核你在一起”,觉得自己生活中离不开核。我这个理念来自于之前看到的一个“石油时代”的展览,展览的主题是:如果完全不用石油了,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核能是清洁、低碳的能源,如果我们生活中没有核能,那社会环境会是什么样子呢?
核技术应用我们宣传得不够、推广得也不够。同时,我们现在核技术应用得也还是不够。相比中国核电技术已经发展到第三代、第四代,我们在核技术应用方面需要向国外学习的还有很多,可以说还有很大差距。推动核技术应用的国际交流也是我们核学会有所作为的重点方向。要了解国外都在做些什么。核是无国界的。
据说美国核技术应用的产值比核电的产值都要高。我没有精确统计过,但国外核技术应用确实发展得比较好。相比而言,我们的核技术应用进展还是缓慢。一拖再拖,就难以促进核技术应用的推广。
一位核工业的老干部写过一篇文章——《小剂量核辐射有助于延年益寿》。如果我们有准确的科学研究来解释这种现象,那“核你在一起”的活动就可以有更为生动的范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