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炜，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优秀企业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先后担任过陕西延长石油(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党委副书记，陕西煤业化工集团有公司董事长、党委书记等职。2008年当选第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2013年当选第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
在担任全国人大代表期间，他提交了《关于化石能源清洁利用的建议》等十几份高质量的建议和议案。这些建议或议案有的已经被采纳，成为制定相关规划和制度的参考依据，有的已经上升为国家法规政策或标准。
眼下，去煤化趋势日渐强硬。有的认为，中国完全可以凭借庞大的外汇储备并利用目前国际油价走低的有利时机，大量进口油气资源或在全球范围实施油气并购，摆脱对煤炭的依赖。还有的认为，中国应通过大力发展可再生能源，大幅提升可再生能源比例，加快去煤进程。但对上述观点，执掌过大型石油煤炭企业、长期关注宏观经济和能源市场走势的全国人大代表华炜并不认同。他说，上述观点虽然有一定道理，但并不现实。保证中国能源安全、破解中国经济发展与环境制约矛盾的根本出路仍是煤炭的清洁高效利用。
那么，华炜“挺煤”的理由是什么?记者对其进行了专访。
煤炭主体地位30年不会改变
记者：煤炭的开采和使用确实带来了一系列环境问题，在中国外汇储备近4万亿美元且油价下跌的背景下，通过大量进口石油或实施“走出去”战略，继而实现去煤及去煤化工的设想不无道理，您为何说这种想法不现实呢?
华炜：虽然国际油价下跌能够降低中国进口油气的成本，刺激油气进口，增加石油和天然气在我国一次能源中的比例，但据此就断言油气可撼动煤炭在一次能源中的主导地位为时尚早。
2014年，中国能源消费总量42.6亿吨标准煤。其中，煤炭消费量占能源消费总量的66%，石油占比16.96%，天然气占比5.77%，水电+风电+核电等清洁能源占比11.19%，光伏发电及生物质能占比0.14%。而且，石油和天然气对外依存度分别高达59.5%和32.64%。
根据《中国能源发展战略行动计划(2014～2020年)》，到2020年，中国一次能源消费总量控制在48亿吨标煤，能源自给率达85%。其中，天然气占比要提高到10%以上，非化石能源占比15%，煤炭占比控制在62%左右。如果想借进口油气或海外油气并购提升国内石油天然气用量，将煤炭比例打压至50%以下，使其不再成为主导能源，就必须在天然气和非化石能源消费量均达到预期目标的前提下，将石油比例提升至25%以上，约合12亿吨标煤(折8.61亿吨石油)。
而根据中国石油勘探研究院的报告，虽然中国天然气勘探处于早期，但石油勘探已经进入中后期。甚至到2030年，国内原油产量乐观估计也只有2.2亿吨。这意味着，要想2030年以前改变煤炭作为主导能源的现状，中国每年需进口6亿吨石油，且需逐年增加。
目前，主流观点认为，国际油价最迟将在明年下半年站稳70美元/桶上方，而后长期在65～100美元/桶波动。假如后期中国进口原油均价为85美元/桶，算上运输、装卸、仓储等费用，综合成本将超过730美元/吨，按6亿吨进口量计算，每年进口原油所需的外汇将超过4380亿美元。
2014年，中国外贸顺差创历史新高达3825亿美元，外汇储备约4万亿美元。即便今后外贸继续保持这一良好势头，若想借助进口油气撼动煤炭在中国能源消费中的主导地位，最多也只能维系3～4年。
更何况，国际局势复杂多变，各种博弈与争斗接连不断，像石油这种战略物资，绝非有钱就能轻易买到，往往需要付出昂贵的经济、政治、外交甚至军事代价。这一点，中国与俄罗斯一波三折马拉松式的油气进口谈判、中国与伊朗油气大单签订的曲折经历，以及中石油、中石化海外油气并购屡屡受阻均是很好的证明。
退一万步讲，即便中国能够从国际市场上搞到国内所需的天量油气资源，短期内也难以消化——截至2014年底，中国建成商业石油储备基地25个，储备能力3.07亿桶，约合4188万吨，更大规模的石油储备基地建设尚需一个漫长的过程。况且，中国所进口的油气资源，大多需经过马六甲海峡、霍尔木兹海峡运输，相关运输线的管控权并未掌握在我们手中，进口油气资源的安全可靠性面临巨大考验。
因此，国际油价的下跌和庞大的外汇储备，只会降低中国进口油气资源的成本、使中国掌握更多进口油气资源的话语权和主动权，但绝不等于中国可以将自身的能源安全托付给国际油气市场。
非化石能源挑大梁为时过早
记者：依靠大量进口油气资源改变中国以煤为主的能源结构不现实，通过大力发展可再生能源能否达到减煤去煤的目的呢?
华炜：可再生能源中短期同样无法撼动煤炭在中国能源结构中的主导地位。
2014年，非化石能源仅占我国一次能源消费总量的11.33%。根据权威机构测算，2050年，中国能源消费量将达66.57亿吨标煤。其中，水电、核电、生物质能、风及太阳能发电分别可达3.97、5.95、1.34和1.03亿吨标煤，合计12.29亿吨标煤，约占届时能源消费总量的18.46%。
但实际情况可能远没这么乐观。从欧美日等发达国家的经历看，由于非化石能源尤其生物质能、风能和太阳能发电不仅会受到自然条件、市场环境和技术工艺限制，还因其线长面广分布零散无法借用传统能源的输配系统，导致成本居高不下，推广过程还需要政府持之以恒的巨额财政补贴。欧洲国家强推了几十年，但至今全球尚无一个国家以可再生能源作为主导能源。倡导推广可再生能源较早的美国，在给予可再生能源巨大支持和补贴后，因发现收效甚微，不得不转而鼓励和支持传统化石能源的开发，并依靠页岩油气规模化开发实现了能源独立。
因此，综合国内能源禀赋、体制机制、现状与需求，可再生能源虽然增长会比较快，但体量较小，中短期成为主导能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发展煤化工可以“一石四鸟”
记者：煤炭是公认的高碳能源，如果30年内它仍将是我国的主导能源，那么，我国经济发展与环境制约的矛盾该如何解决呢?
华炜：最根本的办法是煤炭高效清洁利用。
煤的污染主要来自开采、使用及运输3个环节。过去几十年，由于中国经济高速发展，对能源需求强劲，煤炭供不应求，全社会把主要精力放在增加煤炭产量和供应量上，对煤炭开采过程的环境问题重视不够，导致煤炭开采过程环境污染和生态破坏现象普遍。近几年，随着技术进步、安全环保投入加大、采煤机械化程度和综采率的提高，以及煤矿瓦斯的科学抽采与资源化利用，尤其大型现代化矿井的建设和煤炭洗选工艺的普及，我国大部分煤矿已经实现了安全高效绿色开采。有些矿井还做到了边开采、边填充、边治理、边恢复生态植被。更有不少国有大型矿井将矿井水收集处理后反复使用，将煤矸石、中煤、煤泥就地燃烧发电，将灰渣和电捕集获得的煤尘用来生产生态水泥或免烧砖，初步做到了煤炭绿色开采和近零排放。
煤炭使用过程的防污去污力度更大。经过几十年不懈努力，我国已经掌握了包括水煤浆气化、水冷壁气化、粉煤气化等众多先进洁净煤气化技术、超超临界发电技术、超细煤粉制备与应用技术、煤炭分质利用技术，以及煤化工与石油化工、天然气化工耦合技术。近几年上马的现代煤化工项目和发电项目，均配套了先进的脱硫脱硝设施，有些项目还建成二氧化碳净化捕集与资源化利用装置，使煤炭清洁高效利用有技术支撑，有示范项目的经验可供借鉴。
至于煤炭装卸输送过程的扬尘、抛洒等污染问题，则可通过不同途径加以控制甚至消除。
记者：但为何近期陕西、宁夏、甘肃、内蒙古、山西等地曝光的环境违法案件，总少不了煤化工企业呢?
华炜：确实，从西部地区近期曝光的环境违法案件看，煤化工企业不在少数。但仔细分析这些企业环境违法的原因，主要是项目建设未坚持“三同时”原则，且无一例外是在装置试生产过程废水或废气超标排放。这恰好表明高污染高排放不是现代煤化工的本质。只要业主能够科学论证，认真选择、设计和优化工艺路径，严格按即定程序和时间节点施工、试车并按期投产，就完全能够避免环境违法事件发生。
我可以负责任地讲，现代煤化工是煤炭高效清洁利用最有效的路径，没有现代煤化工，煤炭清洁高效利用将无从谈起。不能因出现了一些问题而否定现代煤化工，更不能否定现代煤化工对煤炭高效清洁利用的贡献。
记者：请阐述您的观点。
华炜：当前情势下，发展现代煤化工可收到“一石四鸟”之功效。
一是现代煤化工不仅装置规模大、技术工艺先进，且其产品大多为国内短缺的高附加值产品，加之经科学规划后集中布局于工业园区，“三废”能够集中处理并实现资源化利用，经济、环保与社会效益均十分显著。
二是发展现代煤化工有助于稳增长。从国家统计局公布的一季度主要经济指标看，中国经济面临巨大的下行压力。如果GDP增速继续回落，将会引发失业增加、城乡居民收入下降、需求不振、产能过剩加剧等更多经济社会问题。现代煤化工普遍投资大，对经济拉动作用明显，且其产品附加值高、市场需求大、产业链易延伸，项目前景可期。在目前情况下，适当发展现代煤化工，符合中央稳增长意图，有利于地方经济平稳增长，也有助于煤化工产业升级和结构优化调整。
三是缓解煤炭产能过剩，帮助煤炭行业脱困。今年一季度，国内煤炭产销量同比分别下降3.5%和4.7%，大型煤炭企业亏损面超过80%，减发停发工资现象十分普遍。如果这种状况持续下去，570万煤矿职工的就业甚至生活将无法保障。为此，去年下半年以来，国务院多次召开会议，研究煤炭行业遇到的困难的对策，并出台了一系列扶持政策帮助企业脱困。但从煤炭几大下游市场看，唯有现代煤化工有望大幅增加煤炭消耗。据专家预测，如果在建、拟建及规划的现代煤化工项目全部实施，每年将新增用煤量5亿～6亿吨，从而有效缓解煤炭市场供大于求的矛盾，支撑煤炭价格企稳回升，帮助煤炭行业摆脱历史性困局。
四是能够增加中国进口能源的谈判筹码。现代煤化工不仅能够生产油品和天然气，还能生产甲醇、烯烃、芳烃、乙二醇、润滑油基础油、高级石腊等石油化工产品。也就是说，现代煤化工达到一定规模，就相当于新发现了一个超大型且完全由我们掌控的油气田，为我们筑起了另一道能源保障线，从而大幅增强我国进口油气谈判的主动性、灵活性，继而获取更多低价油气订单，实现国家利益最大化。
发展煤化工不可能一蹴而就
记者：虽然您列出了现代煤化工的诸多优势，但其投资大、建设周期长，财务费用高也是不争的事实。且在国际石油价格下跌、天然气供应宽松的情况下，煤化工原有的成本优势显然正在削弱。业界普遍担心甚至开始质疑现代煤化工项目的经济性和竞争力，您又如何看待这些问题?
华炜：我注意到了，国际油价下跌后，反对发展现代煤化工的理由从此前的能耗高、水资源消耗大、碳排放多等环境问题，转向质疑其投入产出比与项目经济性。不可否认，国际石油价格的下跌和天然气供应宽松的确提升了石油天然气化工产品的竞争力，但并不等于现代煤化工彻底丧失了竞争力。据我了解，包括神华包头、神华宁煤、浙江禾元等早期投产的煤(或甲醇)制烯烃项目，去年下半年以来依然盈利不菲。全球首套煤制乙二醇项目——通辽金煤煤制乙二醇综合项目，去年至今一改前几年亏损的局面，实现了较好盈利。伊泰16万吨/年煤制油项目2014年实现利润1.7亿元。神华百万吨煤直接制油、潞安16万吨/年煤间接制油、神木天元煤分质利用等现代煤化工项目去年均实现了较好盈利。2014年7月才投产的中煤榆林60万吨/年煤制烯烃项目，装置投料试车以来即保持高负荷长周期稳定运行，截至3月底已累计实现销售收入26亿元、利润4.7亿元。这些足以证明，即便国际石油价格跌至油气企业难以长期承受的60美元/桶以下，现代煤化工依然具有较强的盈利能力和竞争力，有关油价下跌后现代煤化工经济性丧失的预言和担忧不攻自破。
记者：但包括大唐克旗煤制气、大唐多伦MTP等现代煤化工项目的经营业绩的确差强人意，有的自投产以来连年亏损。甚至您前面提到的去年实现了较好盈利的几套煤制油项目，今年利润也出现大幅下降，神木天元化工一季度还出现了亏损。这又如何解释呢?
华炜：这正是我下面要说的问题：发展现代煤化工、实现煤炭高效清洁利用，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是需要各方面通力合作，对其加以培育呵护，才能取得最终成功。
一是全社会对煤炭及煤化工要有正确认识。上至政府官员，下至平民百姓，都应清醒地意识到，使用煤炭这种高碳能源是保证国家能源安全的需要，是富煤缺油少气的资源禀赋条件下的无奈选择。同时应明确，污染并非煤及煤化工的本质，而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现实可行的煤炭高效清洁利用途径。比如原油，最初人类不加处理将其直接燃烧，所造成的污染甚至超过了燃煤。但后来通过常减压分馏、加氢裂化处理、分离提纯聚合等加工过程后，不仅最大限度地减少了污染，还促进了经济发展，所得几十上百种产品还满足了人们衣食住行的各种需求。同样的道理，如果我们将煤炭进行深加工处理，而非直接燃烧或只进行简单的初级加工，同亲能够实现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双赢。
二要明确现代煤化工的定位。近几年，针对煤炭清洁转化遇到的难题，我国先后开发了洁净煤气化、五大现代煤化工、超细煤粉制备、煤炭分质利用、煤焦油全馏分加氢、高浓度含油含酚污水处理、燃煤电厂超超临界发电、焦炉煤气净化制备精细化学品等一大批技术，煤炭清洁转化技术水平世界领先。这些技术有的已经进行了工业化示范，有的尚在中试，有的还需完善和改进。但由于国家对现代煤化工政策摇摆不定，始终没有准确定位，更缺乏顶层设计，导致各方对现代煤化工争论不休，相关技术的示范应用受阻，迟滞了技术进步和科研成果转化。
三要对示范项目给予资金支持和政策倾斜，化解“探路者”的风险，激励全社会创新。同高铁技术一样，诸多煤炭清洁高效利用技术是具有自主知识产权、世界领先的技术。但因起步晚，无经验可借鉴，有些技术尚不成熟，首个示范项目的能耗、排放、经济效益等难免差强人意。这就需要国家从战略高度和长远角度对其扶持。相关单位花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进行的科技攻关和试验示范，理应得到全社会关注和政策与政府支持。但实际情况令人沮丧——比如煤制油，这是我国几代人努力取得的技术成果，而且是企业依靠自身力量、冒着巨大的投资风险建成的示范项目，但在项目刚刚能为投资者带来回报时，国家即对其加征与石油炼制企业相同的税负。尤其去年12月至今，国家连续3次上调成品油消费税后，使得煤制油企业柴油综合税负攀升至39.67%(约2028.01元/吨);石脑油综合税负61.55%(约2735.05元/吨)。在成品油价格低位徘徊的情况下，过重的税负直接导致煤制油企业每生产1吨柴油亏损301.08元，生产1吨石脑油亏损753.05元。这也正是今年以来，几套煤制油示范装置利润大幅萎缩，有些甚至出现亏损的根源。
还比如大唐克旗煤制气项目，如果打破了石油企业对天然气管输与经营的垄断，该项目绝不会成功开车后却因有气无处发而被迫停产一年半时间，并因此亏损。
因此，国家应像对待风力发电、太阳能、煤层气页岩气开发等新兴产业一样，给予刚刚起步的现代煤化工及与煤炭高效清洁利用相关的技术与企业以政策倾斜与扶持，鼓励试验示范和创新，助推其技术进步和产业成长与发展。
四要制定严格的煤炭质量标准，明确“洁净煤”质量指标，通过市场和行政手段，引导全社会尽量使用洁净煤。限制劣质煤的开采、进口和使用，最大限度地减少煤炭开采、运输、使用过程造成的环境污染。
原标题：现代煤化工意在“一石四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