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正当壮年的南非国家电力公司首席执行官布莱恩˙达姆斯卸任了。消息发布会上，达姆斯本人的表态是希望客户能够记住他并原谅他任职期间的失误;董事局主席左拉˙陶笛按惯例肯定了他的成绩，说他在艰难时刻接棒南非国家电力公司，并带领南非国家电力公司闯过了不少急流险滩;而媒体和部分网友则用一幅画有沉没游轮和逃命船长的漫画来表达对达姆斯的失望;达姆斯的部分员工对他的选择表示理解，他们说，作为一艘超级游轮，南非国家电力公司的沉没不是进行时，而是完成时，达姆斯作为一个懂专业、肯尽职的负责人，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
非洲梦，光明梦
时间过去近一年，谈起员工的这份理解，达姆斯仍十分动容。因为他与这些员工一样，长久以来，把南非国家电力公司作为安身立命的地方。
1987年，硕士研究生刚刚毕业的达姆斯入职南非国家电力公司。2004年，从基层稳扎稳打步步晋升的达姆斯进入执行委员会，2010年，成为首席执行官。到2014年离开时，达姆斯在这家国有企业的工作时间已经超过26年，可以说，南非国家电力公司是他全部的事业所在。
达姆斯所在的南非国家电力公司是100%的南非国有企业，发、变、输、配、售一体，供应着南非95%的电力和非洲大陆45%的电力。在种族主义统治时期，电力是白人和富人的专享产品，多数的黑人不得不生活在黑暗当中，正因为这样的记忆，有着黑人血统的达姆斯对电力在区域经济、国民教育、医疗卫生等基础需求中的枢纽作用有着更为深刻的感受。他更清楚光明的价值。
正因为如此，供电对达姆斯而言，不仅是事业所在，也是梦想所托。2011年，达姆斯参加了在中国三亚举办的金砖国家工商论坛。论坛上，他曾就能源资源利用和可持续发展的议题发表演讲。这位留着奥巴马式短发、英挺干练的经理人在论坛上侃侃而谈，动情地讲起了他的非洲光明梦：“时至今日，非洲仍是一个黑暗的大陆。电力供应还非常短缺，我们要思考如何有足够的照明电力的提供，并拥有一个更加清洁的未来。非洲占世界上28%的大陆面积，有54个国家，其中，南非和埃及的电力用量占到整个大陆60%以上。所以，在非洲大陆，要进一步拓展电力科技来减少贫困，促进非洲大陆发展的平衡。”
在达姆斯的理想中，非洲不但要有光，还要有清洁的光。谈起环保，达姆斯说，电力建设和运营的决策，必须把外部化成本包含在内，比如碳的成本。电力工业需要不断的改善能源系统、提高能效、更多使用节能材料。在三亚的论坛上，他展示了一项综合资源利用计划，在这项计划中，到2050年，南非低碳能源在整个能源供应中的占比将提升到34%。除了成本较为昂贵的太阳能和风能，在达姆斯的计划中，更大的比重，是天然气和核能。
理想与现实的距离
尽管向往着远方，达姆斯的梦想却只能停留在蓝图中。任南非国家电力公司首席执行官期间，达姆斯与他的前任和后任一样，左支右绌，麻烦不断。他所面对的现实是，南非国家电力公司这座超级游轮，早已运转失灵，锈迹斑斑，经不起任何风浪的颠簸。
首先是底子薄。与这个金砖国家快速发展的经济和百姓望电若渴的需求不相适应，2005年后，南非国家电力公司的电力建设经过了近十年的断档期，期间几乎没有大的新发电项目入网。现有的发供电设施因为缺乏备用容量，难以停下检修导致年久失修，纷纷爆发“中年危机”，故障频发。近年来，连南非第一城市约翰内斯堡的居民都不得不经历动辄十数个小时的停电。
达姆斯担任首席执行官后，曾推动一处新核电站的建设。此前，南非唯一的一座核电站已运行了26年。但在日本大地震后，南非政府对核电安全多有疑虑，又因为核电建设周期太长，投资太大，远水不解近渴，压力之下，核电厂的建设再次陷入停顿，达姆斯不得不把有限的资金转移到了火电站建设中，而其他清洁能源显然比火电回报率低。在企业经营困难、国家电力尚不能满足供应的情况下，环保的任何议题都显得奢侈。
其次是队伍散。罢工是南非社会的传统，每当劳资谈判陷入僵局，大大小小的罢工就会发生。本来计划在2013年投产的两座火电站米杜匹与库斯勒，因为频繁发生暴力罢工进展缓慢，比预计投产时间延误了一年半多，到2014年年底仍未能正常发电。供电专业的员工也频繁罢工，他们在罢工时不但脱离岗位，还常常故意关闭或破坏供电设施，约翰内斯堡的数次停电，即由此发生。
混乱的局面使民怨常处于沸腾状态，企业高层一个接一个下台，达姆斯是近年来南非国家电力公司高层中坚持最久的一位，他与首席财务官保罗˙佛兰海蒂相继离职，而在他离职后的大半年里，南非国家电力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又更换了两位。此外，企业内部还贪腐横行，离心离德，2014年11月27日，警方逮捕了两名南非国家电力公司员工，这两名员工被控企业内部诈骗，通过对公司工资管理网络动手脚，非法获得十亿兰特。
其三是运营困难。多年的种族隔离政策使南非的贫富差距极大，与这里种族的肤色一样，许多城市都有着黑白两张面孔。以盛产黄金的约翰内斯堡为例，城市高楼林立，国际范十足。但在其西南二十多公里的索韦托却是棚户连片，骚乱频发，有着南非最大的黑人居住区，因此，索韦托这个名字也被黑人解释为“So Where To(那么我们去哪儿呢)”。长期以来，这里拖欠了南非国家电力公司20亿兰特的电力基础设施维护费和电费。这笔钱于2010年底被一笔勾销。“So where to?”说起这笔呆账，达姆斯也同样无奈。尽管有着为黑人送去光明的梦想，但这个梦想的代价无疑是昂贵的，类似的债务让南非国家电力公司的运营状况难以为继。除了电费追缴难，南非电力设施盗窃行为也很严重，每年因盗窃引起的直接经济损失就超过10亿兰特，间接损失更是难以估算。频繁的罢工和盗窃是电力建设费用畸高，米度比与库斯勒发电厂运作预算本来只有320亿兰特，不过实际支出却已经超过了1580亿兰特。
为了在短时间内筹集更多建设资金，近年来，南非国家电力公司就提升电价进行过数轮听证，希望在未来五年每年将电费调涨16%，以保证企业进入发展的良性循环。不过能源管理局最后只准许电力公司每年将电费提高8%，这意味着达姆斯的核电梦彻底破灭。
2015年1月，在度过一个风雨飘摇的圣诞和新年后，面对沸腾的民怨，南非电力公司发言人把球踢给了财政，他公开表示，电力供应状况频出的原因是经营困难，在剩余的夏季时间里，难以根本改观。南非财政部长内内却拒绝接球，他说，南非电力公司日复一日的经营问题不能完全依赖政府的财力去解决。政府将履行自身职责，无法一直替企业收拾“烂摊子”，“最直接的方式还是由南非电力公司自己解决。”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达姆斯最后的任职阶段，泥潭深陷。那是一个企业运转越来越难以为继的时期，屋漏偏逢连夜雨，2014年第一季度，南非频降暴雨，发电厂储煤因运力原因骤降，多台机组停机;煤炭短缺导致大量在运机组使用劣质煤，潮湿劣质的煤粉又造成发电机组出力下降，缺乏备用的在运机组勉强维持，故障接二连三，南非国家电力公司在1个季度内4次进入应急状态，电网频繁甩负荷。达姆斯成为众矢之的，不得不出面向国民道歉。道歉的同时，他也如以往那样反复呼吁：要加大电力建设投资力度。说到底，连夜雨是外因，关键是屋子漏，达姆斯说，如果米杜比发电厂早建成10年，电网不会如此薄弱，那些30多岁的“中老年设备”已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资金链断裂的恐慌，在上下游蔓延。除了暴雨的原因，煤炭供应不足也使南非国家电力公司的运转雪上加霜。2014年第一季度，必和必拓的煤炭供应合同到期后，一度出现煤炭供应空窗，数个发电机组断煤停机。在不断道歉的过程中，达姆斯也希望南非政府将煤炭定义为战略物资，禁止在国内短缺的情况下出口煤炭。而煤炭行业的理由是，他们的日子也并不好过，要在高通胀中存活，必须抬升价格。因为缺乏资金流，南非煤炭行业的扩大再生产也停滞了很长时间。现有煤矿投入不足，而50%的南非煤矿在连绵的雨季不具备连贯生产能力。
暴雨危机显示出发电厂布局的不均衡。南非90%的煤矿和多数的发电机组都集中在东北部，一旦这里遭遇不可抗力，煤矿和发电的问题就相互叠加，循环放大。对此，政府和董事会的意见是：结构性问题需从长计议。暴雨危机还显示出发电厂的仓储管理捉襟见肘，但建设更大煤炭仓库的提议在董事会环节就没有通过，理由是更大的煤炭仓库会带来更大的消防风险。讳疾忌医，使南非电网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南非最大的电站马尤巴发电厂的一个储料筒仓虽然挺过了暴雨期，但在2014年11月突然倒塌，故障导致了南非2008年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限电。直至今日，这家发电厂仍只能以50%的出力运营，南非电网供电压力进一步增大。
梦想尽管美好，还需要清晰的计划和上下同欲的团队。“南非需要远见”，评判从前，这位已经离职的南非国家电力公司前首席执行官谨慎地说。作为一个跳船离开的船长固然不够光彩，但当这艘船上的人们，在危险的沉没中，依然只顾眼前，只顾自己小圈子的利益，他所能够做的选择，除了独善其身，其实没有太多。
原标题：布莱恩·达姆斯：狂澜难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