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威报告揭示了中国煤炭真实的负外部性成本：1吨煤带来的环境和健康影响高达260元
真实成本没有体现在煤炭的定价机制中，最终导致中国煤炭领域的市场失效，直接体现是煤炭的过度使用。图为大学生采煤工在河南省新乡市一处矿井中检修锚索钻机。赵林峰/CFP
中国是不折不扣的煤炭之国。2012年煤炭生产总量为36.5亿吨，煤炭消费总量为35.15亿吨，世界第一。中国富煤少油，多年来，煤炭占总能源消费量的70%左右。
煤炭的环境负外部性极大，中国如此依赖煤炭的后果，当然会让环境和居民健康付出代价，但这种代价到底有多大?多年以来，没人能说清楚。
2014年11月，国际环保组织自然资源保护协会(NRDC)发布《2012煤炭真实成本》报告，总算初步讲清楚了这种代价。现实远比想象严重——
1吨煤，市价不过500余元，其让环境和居民健康付出的代价，折合人民币高达260元。
研究者接受采访时，更用“血煤”一词形容居民健康代价。2012年因煤排放导致的PM2.5造成的全国超额死亡人数，约为67万。另外，当年中国每采100万吨煤，就有0.29人死于矿难。当年煤炭行业还为中国“贡献”了1万多例的尘肺病，占该病全年新病例的一半以上。
以上看上去耸人听闻的数字是否可信?答案是肯定的。其结论虽由环保组织发布，但却是中国官方研究机构针对煤炭真实成本的首次系统性研究。
研究者均供职于中国官方顶级的学术机构——报告由清华大学、环保部环境规划院、国家气候战略中心、中国水利水电科学院、北京大学医学部、中国社科院、煤炭科学研究总院等共同完成。
煤炭的代价不可谓不沉重，但中国每吨煤炭的售价里，有多少钱是为这种环境、健康负外部性mai单的呢?答案同样出乎意料——仅有30元至50元。换句通俗的话说，2012年里，每吨煤炭欠中国环境和公众健康200多元钱。
课题研究组认为，由于“隐藏”在价格之后的真实成本没有体现在煤炭的定价机制中，最终导致煤炭领域的市场失效，直接体现是煤炭的过度使用。
研究者呼吁，未来中国必须限煤，更重要的是在短期无法改变能源结构的情况下，通过一系列政策减少煤对环境和居民健康的损害。
260元如何算出
储量巨大、价格相对便宜的煤炭被认为是工业发展的“黑金”。它作为主要的能源支撑了中国经济30多年跨越式的发展，给中国带来了大量腰缠万贯的煤老板，为无数曾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带来了新的谋生方式，但其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不仅仅是近些年一起又一起的矿难，还有慢慢进入公众视野的一系列环境、健康问题。
上述研究就是在此背景下展开的。报告发布方向财新记者介绍，参与课题的各家研究单位首先梳理了由于煤炭的使用对环境、生态、人体健康的影响机理，分析了煤炭开采、运输、转化、利用各环节对环境、水、安全健康、温室气体排放等等主要领域的影响。
各研究单位进行分工之后，在机理分析基础上展开实物量核算，测算了煤炭使用在以上这些领域的物理化实物量。再采用货币量的方法把这些实物量换算成统一的货币量核算单位。最后，各研究单位将研究结果合并，得到2012年煤炭的真实成本。
简单描述煤炭的环境和健康危害，并不足以让我们直观地理解其成本究竟如何。“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货币化，” 清华大学能源环境经济研究所副教授、该项目成员滕飞告诉财新记者，“假设1吨煤污染了100吨水，死了两个人，产生了其他的影响。但是你没有一个统一的计量单位把它加在一起。那怎么办?就转换成一个统一的单位，这个单位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它转换为一个价值量，就是货币，然后再把所有的加起来。”
“比如在某个地方，1吨水是多少钱?你破坏了水，然后处理这样的1吨水要多少钱?或者煤矸石堆放占了土地，这些土地的价值有多少钱?煤炭燃烧会产生二氧化硫，脱硫要多少钱?这些都可以大致算出来。而且做我们这个项目的都是业内比较认可的一些研究机构做出来的。” NRDC能源、环境和气候变化高级顾问杨富强告诉财新记者。
煤炭具体在每一个环节的损失量化由项目组不同的单位完成。例如，水的部分由中国水利水电科学院完成，煤炭生产过程中的健康和生命损失由煤炭科学研究总院做，而煤炭消费过程中PM2.5造成的健康损失则由北京大学 公共卫生学院教授潘小川的团队做。
当把这些损失进行量化后，还需要再对水、土壤、生命等量化后的损失进行货币化的价值估算。在进行这些估算时，为了避免引起争议，课题组选择了较保守的取值。
“比如说对于生命的支付意愿，我们采用的是世行的估计值。其实现在看来，这是比较保守的估计。类似这样的数据我们都是采用了相对保守的估计。”滕飞告诉财新记者。
“血煤”
中国的能源消费结构中，煤炭长期保持着70%左右的绝对主导地位。2013年全国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烟粉尘排放量分别高达2117.6万吨、2337.8万吨、1234.3万吨。其中大部分排放集中在电力热力生产供应业、燃煤锅炉、非金属矿物制品业和黑色金属冶炼业等重点煤炭消费行业，上述行业二氧化硫、氮氧化物、烟粉尘排放量约占全国排放总量的90%、70%和80%。而中国煤炭的消费还是大气中PM2.5的主要来源。
这一切，给居民的健康到底带来了何种影响?
以2013年为例，即使当年煤矿百万吨死亡率已经下降到了最低的水平，每开采100万吨煤所造成的事故人员伤亡为0.288个，但全国煤矿还是有各类事故共604起、死亡1067人。
煤炭行业由尘肺病引发的矿工伤亡人数，远远高于各类工伤事故伤亡人数的总和。2012年中国共报告尘肺病新病例2.42万例，占职业病总例数的88.27%， 其中54.52% 出自煤炭行业。
煤炭消费或者说使用的外部损害主要体现在大气污染物排放对空气质量和人体健康的影响。
针对目前公众关注度较高的PM2.5，研究考虑了四种由PM2.5引起的健康结局：缺血性心脏病、脑卒中、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和肺癌，并估计了2012年因煤PM2.5排放导致的不同健康结局的超额死亡人数，约67万人。其中因脑卒中、缺血性心脏病、慢性阻塞性肺疾病和肺癌的超额死亡人数分别为35万、17万、8.4万和6.5万。
漏斗与塌陷
除了常规的煤炭环境破坏，《2012煤炭的真实成本》还指出一些公众之前没有太多关注的环境损害。
中国的煤炭和水资源呈逆向分布，即大部分重点煤炭基地出于水资源供需矛盾较为突出的地区。目前中国煤炭开采过程中矿井水的利用率不足60%，一方面导致了水资源的流失，另一方面矿井水中的各种污染物导致了严重的水环境污染问题。煤炭的开采中不间断、大规模挖煤形成的漏斗、水位下降以及水污染等问题对水资源也会造成破坏。
煤炭开采带来的地表塌陷，也使得原有的生态系统遭到破坏，引发生态问题。报告指出，目前中国每采1万吨煤炭带来的地表沉陷多达2666.67平方米，按照中国煤炭年产量30亿吨计算，每年就有800平方公里土地遭到破坏。
地表沉陷带来的破坏已经涉及到了工业、农业、交通运输、环境保护、生态平衡等各方面，是亟待解决的地质环境问题。
在煤炭的运输过程中，交通事故、空气污染和噪声等同样会产生外部损害。同时由于中国煤炭生产和消费的中心相对较远，长距离运输也会产生一定的外部成本。
在不久前发布的《中美气候变化联合声明》中，中国承诺在2030年左右二氧化碳排放达到峰值。根据国际能源机构(IEA)对于全球和中国能源活动二氧化碳排放相关分析，煤炭消费二氧化碳排放在能源活动二氧化碳排放中占比长期维持在80%左右。在《2012煤炭的真实成本》中，也有温室气体排放的社会成本估算。
滕飞介绍：“基于主流的全球综合评价模型的估计结果在12美元到64美元之间，但具有较大的不确定性，国内还没有开展类似的研究。所以这个社会成本在中国究竟是多少目前并没有共识。我们利用了主流模型估计的低限结果，即每吨二氧化碳12美元，由此初步估计1吨煤在生产、运输、消费过程中产生的温室气体排放所造成的长期的社会成本是在160元人民币左右，占煤炭外部成本比例相当大。”
煤税怎么收
报告指出，2012年中国每吨煤炭生产、运输与消费过程中的环境税费仅约30元-50元。并且绝大部分集中在煤炭的生产环节。煤炭消费环节的环境税费仅为5元/吨的排污费，仅占煤炭消费对人体健康损害成本的3%。
以上税收设计与煤炭带来的环境等外部性情况严重错位。煤炭的环境和健康成本最主要的体现在消费端。
《2012煤炭的真实成本》分析表明，在260元/吨煤的外部成本中，煤炭生产的外部损害为66.3元/吨煤，约占25.5%;煤炭运输的外部损害为27.8元/吨煤，约占10.7%;煤炭消费的外部损害为166元/吨煤，约占63.8%。
这一结论与环保部环境规划院一个研究的结论类似。2014年7月，该院发布研究报告《煤炭环境外部成本核算及内部化方案研究》。报告指出，2010年每吨煤环境外部成本204.76元，其中煤炭燃烧带来的空气污染公众健康损失、矿区职工健康损失最大，分别为2117亿元、934亿元，占总外部成本的55%。
税收是将煤炭的外部环境成本内化的有效途径。新一轮的煤炭资源税改革提出煤炭资源税的征收幅度在2%-10%之间。杨富强认为，对于控煤来说，公众不能对煤炭资源税改革持过分乐观的态度。
“征收幅度(指2%至10%的跨度)太大，而且2%的最低值恐怕太低了。另外，这个资源税主要还是针对生产端。此税可以加强对煤炭资源的保护，提高煤炭回采率，进行开采煤炭的生态环境修复和生态补偿。”
杨富强认为，中国接下来需要煤炭消费过程加税，二氧化硫、二氧化碳等污染物或者温室气体也要收税。“每一个税种负责哪一块应该是比较清晰的。”
目前，环境税已经处在立法阶段。关于碳税，中国学界也进行了大量的研究，但究竟何时开征尚未可知。
税改未定，但现实不容乐观。
2014年发布的《能源发展战略行动计划(2014-2020年)》特别指出了要对煤炭消费总量进行控制。计划指出，到2020年，一次能源消费总量控制在48亿吨标准煤左右，煤炭消费总量控制在42亿吨左右。到2020年，全国煤炭消费比重降至62%以内。该战略意味着，中国煤比虽降，但燃煤总量仍将大幅上升。
在近期举行的财新峰会上，环保部环境规划院副院长王金南用“煤瘾”来形容中国的烧煤情结。2014年11月，清华大学的研究团队发布了《中国与新气候经济》报告，恰好验证了中国这种“煤瘾”——
“为了满足不断快速增加的能源需求，我国不得不依赖国内资源相对丰富、建设周期短的煤炭资源。从2000年至2010年，煤炭行业投资增长达17倍之多。‘十二五’期间，我国依然延续了过去的惯性思维，加大了大型煤炭基地的建设力度，全国煤炭建成及在建产能已近50 亿吨，远远超过煤炭需求量。”
“为了消化过剩的煤炭产能，全国各地又积极争取上马煤制油、煤制天然气、煤制烯烃等煤化工项目。据不完全统计，各省区上报的煤化工项目产能规模已达2亿吨，如果这些项目均建成投产，需增加煤炭消费6亿吨至8亿吨。”“此外，为了推进风能、太阳能等可再生能源基地建设，提高电网消纳可再生能源电力水平，部分地区还要求相应配套发展一定规模煤电。”
原标题：煤炭国的代价
